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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永亨拖延不离开,周末他来往奔波于马来西亚及香港,平日捧牢长途电话与那边通消息,心神疲乏,瘦了很多。

  我与他都很坚强,深信这种不幸的非常时期不会延续下去,曙光终有露出来的一日。

  我还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尝试与马大沟通,每天下午都与她谈话。

  老英妞前来打断我们:“有一位小姐找你。”

  “是店里的马丽?”我问。

  “不,她说她叫殷瑟瑟。”老英姐说。

  马大听见这三个字,忽然一怔。我心一怔。

  我问马大,“记得她吗,马大,记得殷瑟瑟?”

  马大侧着头,“殷——瑟一瑟。”

  “是,可记得这个人?”我逼切的问。

  马大想很久,终于笑,摇摇头,把这个名字丢下。

  我叹口气,站起来去听电话。

  殷瑟瑟一开口便说:“永亨在不在?”

  我答:“他在马来西亚,明天下午回来。”

  “啊,对,他现在过人球生活。”她说下去,“我有些股票要托他卖,他回来请你叫他同我联络一下。”

  “还有别的事吗?”

  她终于说:“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说:“她很好,谢谢你。”我无法与她和平的谈话。

  “我早说过,没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抢走什么。”

  我说:“你跟你母亲一样的恶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么?是梅令侠的一个躯壳。”

  “胡说!”瑟瑟勃然大怒。

  “他现在是只醉猫,没有灵魂的傀儡,你满足了?你伤害我妹妹,现在还来向我耀武扬威?你们两个人稍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振振有词。”

  她摔下电话。

  我一整个星期铁青着脸。

  妈妈说:“再大的亏也吃了,索性大方一点。何必还在嘴舌上同她争。”

  永亨笑说:“妈妈,哈拿是这种脾气,你说也是白说。”

  “她为什么要卖股票?”

  “她的现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会同她找一两个可靠的人,渡过这个难关,相信她会学乖。”

  妈妈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同令侠扯上关系,哪还有安乐茶饭好吃?还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钱。”

  “他们俩正是一对,有什么好担心?”我说,“谁也别想占了谁的便宜去,狼狈为奸。”

  妈妈不出声。每次发脾气我都得不到共鸣,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报复,我不懂得宽恕,但永亨不允许我有任何行动。

  永亨没想到我会碰到殷瑟瑟。一看见她,我的双颊便烧起来,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过去。

  她却心闲气定,脸不红耳不赤,比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没有办法做到她的段数。

  她先笑,“真巧,快过来侮辱我,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过来呀。”她挑衅的说道。

  我很气馁,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拉开她的椅子,坐在她对面,不识相的侍者以为我见到朋友,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还有胃口,只是喝着水。

  殷瑟瑟忽然说:“我也希望有一个如此爱我的姐姐,不管我做过什么,总是原谅我爱护我,当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声。

  她说:“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才有那么好,你几时见过肯认错的人,天大的纰漏,仍然是旁人不对,不过你与马大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是相爱的。”

  她的语气转为自嘲与苍凉,我真没料到,更加词穷。

  “你咬定我是胜利者,害了马大,”她说下去,“但是正如你说,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躯壳,天天喝两瓶拔兰地,花光钱就伸手问我拿……这些都是活报应,当然,但可爱的马大就不同,她不会自作自受。”

  “她当然不是!”我为她分辩。

  “为什么不是?是她从我手中把令侠夺过去的。”

  “胡说,那时候你一直同那个金头发男人走。”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坚,见异思迁。”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说破嘴有什么用?天老地荒,马大仍然是纯洁的安琪儿。”

  “即使她跟你一样坏,她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你夫复何求?”我痛心的说。

  “我并不是个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说:“我告诉你一千次,是令侠受不了她,自动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冷笑,“你赖他,他赖你,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说,“成见深,固执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问。

  “说得对。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敌人,我父亲害死你母亲,因为我的母亲,你母亲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决心要恨我一辈子以报答你母亲。”

  “殷瑟瑟,你强词夺理,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的所作所为。”

  她忽然很厌倦的摆摆手,“裘哈拿,我不想再与你斗,我对于你这复仇女神式形象觉得非常讨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希望我自杀谢世,但是我也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但我会避开你们。”她叫伙计结帐。

  我握紧拳头。

  她转过头来说:“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样可以使她快乐,使恨火燃烧吧。”

  她拖着很疲倦的脚步离开。

  我却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也许她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恨她。下意识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与她母亲,我与马大会有个幸福的家庭,我们的母亲不会轻生。这个仇恨的结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着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着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着沉默。

  我陪着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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