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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哈你最猴,”他眯眯笑,“小马还听话些。”

  在他口中,我姊妹俩成了小哈跟小马。

  我开口,“老胡师傅,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妈妈前几日跟我们揭露,我俩不是她亲生的。”

  老胡师傅一震,手中的公尺何士顿时停下来。他仍然低着眼,不发一语。

  “本来可以问妈妈,但是妈妈一提往事就哭,所以只好来问你,老胡师傅,你可得好好说与我们听。”马大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

  “粉艳红的事。”我抢说。

  “艳红?她本名小红,进班子时十三岁。”他停一停,“一向洁身自爱,守身如玉,一晃眼十五年,直到遇到殷少爷,应了前世的劫数。”

  我谨慎的说:“老胡师傅,我们这一代无论如何,是不信劫数报应这种事的。”

  他不说话,随手又玩起胡琴来。那声音嘶哑,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泪。

  老胡说:“你们生下来之后,我们眼见是一对女孩儿,又瘦又小,也不再向殷家报信,而粉艳红,只挣扎着上台,与三妹姐演过一出《杜十娘》,就倒下来了。”

  “她不是自杀的吧?”我伤感的问。

  “艳红?”老胡干笑数声,“艳红不是那种人。”

  马大问:“那个殷若琴,一直没有再出现?”

  老胡低低说:“爷们玩也玩过,不过是图个新鲜,事后还不是没事人一般。你们两只小猴儿运气好,碰见好心的三妹姐,比跟亲生的爹娘还强呢。”

  “粉艳红,长得可漂亮?”我嗫嚅问。

  “跟小马一个印子,你说整不整齐?”老胡师傅说。

  我看看马大,此刻马大双眼虽然有点红肿,一管鼻子,还是永恒地挺秀,嘴唇有棱有角,标准鹅蛋脸,她一直是个大美人,不过一家子瞧惯瞧熟,不以为奇。

  老胡说:“这里有张照片,你们看去。”

  我们自老胡手中接过一张残旧的焦黄甫士卡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梳长辫子的少女。

  老胡说得没错,跟马大一个印子,只是她面孔上凝结着股冷傲之气。

  比起她,妈妈是厚相福相得多了。

  马大说:“亲生母亲。”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把照片还给老胡。

  也许是像父亲,天性凉薄,不过我记得当年无意中翻到妈妈的戏照,两个人又跳又叫,兴奋莫名,即使失去底片,也还托相熟的摄影师帮我们重新做了照片出来,该修的地方修,该补的地方补,放大了放在床头。

  现在我们心理上无法接受已过身的亲生母亲及尚在人世的亲生父亲。

  父女三十年后重逢,立刻能够心肝肉的拥抱哭叫,只不过是粤语片中的桥段,我与马大无法做得到。

  老胡师傅说:“你们一走,三妹姐就寂寞了。”

  我说:“我们不走。”

  “人家有财有势,怎由你们不走?”

  “现在不比三十年前。”我没好气的说,“况且殷若琴他自己根本有女儿,比我们还大两年。”

  老胡点点头,“所以说,三妹姐好心有好报。”

  马大说:“老胡师傅,你请喝茶,点心都凉了。”

  我与马大走开。

  “你看这件事怎么样?”我问。

  “惟有装得没事人一样。”马大说。

  我完全赞成。但是我与马大的演技都没有到家,在妈妈面前没事人般,一转背就落寞起来。

  以前老与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闹闹,现在两人渐渐相亲相爱。

  一个月我们在心惊肉跳中过去,见姓殷的没再来找麻烦,略为心安。

  马大照旧上课,我回铺子打点,两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在没好气,店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着我瞧。

  我觉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诉我,他是我的敌人,但他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他。他开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家派来的律师。

  我立刻回答说:“我姓袭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这是你出生证明书的影印本。”他有点恼怒,将一叠文件放在我案头。

  我站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师,亦是他的义子,我叫殷永亨。”

  “这么说来,你本来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声,看样子像是默认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你本来不姓殷,为了某些原因,偏偏愿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却为着一些原因,情愿姓裘,你请回吧,不用废话了。”

  他沉默下来,不甘心的瞪着我。

  我当然也瞪回他,看谁的眼珠子先掉出来。

  他是一个黑实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九岁,穿着深色的西装,给人的印象非常正派与干净,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锐,因此又有点不安分,聪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家能有什么好人呢?我握紧拳头,悲愤起来,我的亲生母亲是殷家逼死的。

  “殷小姐一一”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严重,你何必拒绝一个老人的心愿?”殷永亨说。

  “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打动我的心?”我责问他,“当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他尽挂住风流倜傥,他有没有想到我们母亲临死,我们才两三个月大?他撇下我们三母女,至今二十四年零七个月,现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间想到我们,就招手叫我们见他?没这么容易!换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则我放把火烧掉你。”

  “殷小姐一一”

  我拉开店门,大叫,“警卫,警卫,这里有不受欢迎人物,请他走。”

  那个叫殷永亨的人,只好提着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后骂。

  他转过头来,愤怒的看我一眼,离开。

  我连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鸟来,不如回家休息,谁知马大比我还先到家。

  “你怎么先回来?没有课?”我讶异。

  马大恼怒的说:“殷家派了律师来游说我。”

  “什么?你也一样?”

  “怎么,你那边也有人?”我说,“来找我的是殷家的义子,难道殷若琴没有亲儿?否则巴巴的干吗收养义子?”

  “来找我的是黄张陈律师楼代表。”马大说,“哼,还责我以大义,我一转头就回来了。”

  “对你的学业没有影响吧?”我担心。

  亚斯匹灵这时候走过来,在我身边挨挨擦擦。

  “你弄开这只肉酸的狗好不好?”马大使起小性子来,“我已经够烦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脸美多了。”

  马大蹲下细细看亚斯匹灵的脸,叹口气,“说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开始演奏。

  “马大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暂停这天籁的声音可好?”

  马大放下琴,“哈拿,我们怎么办呢?”

  我与她愁眉百结的对坐。

  过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说。

  我说:“我们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万万不能。”马大面色铁青。

  我说:“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强自己,我没有勇气,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总有你我的份儿。”

  我低头思量,“我恨他。”

  马大疾呼,“真倒霉,哪里钻出这么一个父亲来。”

  “嘘,小声,别叫妈妈听见。”

  “妈妈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阵子吧,也许殷若琴会对我们死心。”

  “他自己有女儿,干吗还来找我们?”

  “我们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皱着眉头,“我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

  “我不要听。”她扭身走开。

  第二章

  那夜睡觉,我梦见一个女人,有两块面孔,正面是妈妈,后面是粉艳红,吓得我一身冷汗。

  醒来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许我们福薄,应享受的全部享满,现在到吃苦的时候了。

  明明是孤儿,日子却过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难来临,手足无措。

  我摸到妈妈房去,伏在她身上,一声不响。

  “马大吗?”妈妈朦胧间问。

  “是哈拿。”我低低答。

  “两个长得真像。”她叹气,“睡不着?”

  我不出声。

  她开亮床头灯,“殷家有人来找过你们?”

  我点点头。

  “平日你脾气比马大坏,但是马大决定一件事,反而没有一点转弯的余地,看情形还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恩怨?况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声。

  “他是很爱你母亲的,可惜天性柔弱,听说也寻过死,被救回来,看得很牢,实在是跑不出来。”

  我微笑,很凄苦的说:“这种故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妈妈咳嗽两下,“你哪晓得我们的苦处,打仗的时候,眼巴巴看着亲人患痢疾霍乱这种小病死夫……只要一点点药,但除出鸦片,什么都没有,你哪里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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