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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姑姑,我想:多么戏剧化的名字。

  她瞪着我,“你爹传你一个多月,你明明在香港,为什么不来看他?”

  我不出声,甚觉她多余。

  梅令侠,她的儿子,连忙打圆场:“哈拿也许要经过一番矛盾才能决定来见父亲。”

  我对这家伙肃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来,单靠一张嘴的,看情形他颇用过一番心思,知道我们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着梅姑姑。坦白说,如果人可以选亲戚,我情愿老英姐做姑姑,老胡师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当下皱一皱眉头,“你们家是什么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们信天主。”梅姑姑说,“是不是,令侠?”

  他儿子很尴尬。

  梅姑姑以观望异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扫瞄一轮,“跟我来。”她严肃的说。

  我偷笑,她大概连吃饭如厕都抱着这种神圣的态度。

  我跟她上楼,楼梯角放着许多瑰丽的雕像,有些是木雕,有些是锡制,一具具神采飞扬,诡秘十分。

  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带回来的吧。

  老实说,我们唐人的十八罗汉何尝不可怕,千手观音第一次见到,一定吓得做恶梦,所以我一下子便释然。

  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推开门,先见到书房与休息室,然后再见到睡房。

  他躺在床上,身边有护士。

  我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应该躺进医院里。

  第二个感觉是:他还活着?面孔如黄蜡制成的骷髅,眼眶浮陷,正昏睡。

  跟我想象中全然不同,我非常后悔,原来殷永亨并没有夸张,他真的病重,真的随时会得撒手西去。

  我还以为他会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态迎出来,拨弄一下小胡子,以戏剧化的口吻同我说:“哈拿,我儿一一”

  我太乐观幼稚了。

  护士站起来说:“他刚睡着。”

  我骇然想:他还会醒来吗?

  死气已经笼罩了他的脸。

  “什么时候醒?”梅姑姑问道。

  “约一小时后。”

  梅姑姑厉声问我:“你会为他逗留一小时吧?”

  我说:“我会。”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

  梅令侠殷勤的为我取来饮料,陪我说话。

  “一一这屋子一共七个房间,我们住着一个护士,三个女佣,两个司机,一个园丁。”他统计着,“你搬来住的话,最好选二楼对牢池子那间房,有落地长窗,比较舒服。”

  我问:“你在这里住?”

  “我母亲是寡妇,我当然跟舅舅住。”他理直气壮。

  我又问:“你不去上班?”眼睛越睁越大。

  “咦,舅舅病这么重,家里没个男人照应怎么行,我还有心思去上班?”他朝我扮个鬼脸,“你怎么多心起来?把我当作游手好闲的软脚蟹?”

  梅令侠自己说了出来,我倒不好意思,这个人不简单,他聪明到极顶。

  我说:“我没说要来这里住。”

  “你怎么好拒绝一个老人临终的要求?”他诧异。

  “他的病——不会好了吗?”

  “当然不会好了。”梅令侠扬起一条眉说。

  我发觉戏剧化的是他,像大明星的也是他。

  我们的共同点是在说起一个至亲的老人的病不会好的时候,一点伤感也没有。

  他应该对这个舅舅有点感情。

  “马大呢,你不是有个妹妹叫马大?”他问。

  “你对我们家的事,仿佛很清楚。”我看他一眼。

  “他?”我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对于异性最有兴趣,哪怕是只异性狒狒。”

  我转身,怒气上升。

  这话恁地刻薄!我若不发作,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只母狒狒,如果回骂她的话,更加不得了。

  这是谁?

  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大毛衣,毛衣上织出一只狮子头,张牙舞爪,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

  她打扮非常时髦,像时装模特儿,特艺七彩化妆,发如飞蓬,皮肤晒成太阳棕,一脸的油光,一切走在时代尖端,不替自己留点余地,走到无路可走,便摔下来跌死。

  她那种神情,半西不中,自以为史麦脱,我有第六感觉,觉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

  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则板着面孔。

  梅令侠说:“我来介绍——”

  她扬一扬手,“不必,我知道这位小姐是谁。”

  我脑中灵光一现,“我也知道你是谁。”我说。

  “我是殷瑟瑟。”她伸出手来,“你是殷哈拿吧?”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胆,与她握手。

  “我是裘哈拿。”我更正。

  殷瑟瑟讶异,“你不是粉艳红的女儿?怎么姓裘?”

  “我的养父姓裘,我很敬爱我养父母,”

  殷瑟瑟扔下手袋,耸耸肩,坐在我身边。

  奇怪,她父亲病重,她也一点戚容都没有。

  我细细观察她。她这种样子的女人在十五六岁时最漂亮,杏眼、厚嘴唇、尖下巴,到了近三十,略略发胖,虽然尚具吸引力,但到底姿色沦为粗糙,尤其是皮肤,她算是半个热带女,皮肤黑且哑,吃了大亏。

  她也在打量我。

  只见她蔑笑道:“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不过一身米白,配平跟鞋,看上去像个女学生。”

  我回嘴,“青莱萝卜,各有所爱,至重要量力而行。”

  “说得好!千万别乱高攀,”她笑,“乱以为穿得起件把晚装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

  我点头说,“多谢指教,我会永远记在心头。”

  梅令侠在一旁笑道:“啧啧啧,唇枪舌剑,吓死我。”

  我笑出来,你别说,梅令侠这个人,真有他的好处,有用没用,留在身边叫他说笑话打趣调剂气氛也是好的。

  “你是留英还是留美的?”殷瑟瑟问我,“瞧你一副名士相,恐怕是美国生,是不是?”

  “我是土生,”我说,“我没有留学,我不爱念书。”

  殷瑟瑟大大的诧异,“什么?不是大学生?咦,那怎么可以?乱七八糟都得念一个学士回来,管它是设计学、广告学、狗屎垃圾,人有我有。”她笑,“但不能没有。”

  我回敬,“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这样,宁可杀错,莫可放过,管他是否镶金牙说土话,总之身边要有个人点香烟拉椅子。”

  梅令侠拍着腿笑,“太精彩了,这等对白太精彩,到底是姐妹俩,哗,势均力敌。”

  殷瑟瑟也笑起来,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我想男人会得喜欢这种女人,他们叫这种风情为“女人味”。但是她眼角已有皱褶。才比我大两岁便似大了十岁八岁。

  她打一个呵欠。

  “你搬来住?”她问。

  “不,我仍住自己的家。”

  她刚开口,我刚预备接招,梅姑姑在我们身后出现,她说:“哈拿,你爹醒了,快上来。”

  我马上跟她上楼。

  就她一个人正视殷若琴的病,我对她不禁好感起来。

  老人醒了。

  他巍颠颠伸出手,“哈拿?”

  他比我想象中起码老二十年,我看着他忽然害怕起来。

  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艳红是那么明艳照人一一她凭什么看中他?没道理。

  梅姑姑说:“你爹要握你的手。”

  我假装没听见。

  “哈拿,”老人恳求我,“走近一点。”

  房间的光线很暗,我只得走近一步。

  老人矇着眼,集中精神注视我,忽然他像见了蛇蝎一样地跳起来,“你,你,艳红,艳红!”

  梅姑姑连忙上去按住他,“她是艳红的女儿。”

  我颇为耸容,啊,他一直记挂她。

  如果这次来见他的是马大,恐怕他更加要吃惊,马大更像。

  “你叫哈拿?”他停停神,虚弱的问。

  我点点头。

  他长叹,“哈拿……”他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我亦无语。

  “哈拿。”他又叫我。

  我伸长耳朵听他,但是他又没有下文。

  他哭了。

  我非常震惊。孩子哭,女人哭,甚至是青少年哭,都可以忍受,但是老人经过无数风霜,包括战争,已在死亡边缘,一切喜乐哀怒都应看通看透,还有什么事可以令他们落泪?

  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去按住殷若琴的手。

  他的手很冷很瘦,像只大鸟爪。

  这难道是歉意的泪?

  护士扶起他。

  “你过得好吧?”他嗫嚅地问。

  我说:“很好,妈妈对我们太好太好。”

  “艳秋真是……”他喘气。

  “我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马大,我妹妹,她念港大,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你们是双生儿?”

  “是的,差五分钟。”我微笑。

  他很激动,我则很平静,梅姑姑一直静静站在床边。

  “你……什么时候搬来?”他问。

  “搬来住?”每个人都肯定我会搬来住,“我没打算搬来,我要陪妈妈。”

  “你妈妈有马大,”他说,“你当真不来?”

  梅令侠说得对,必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拒绝一个病重的老人,我转脑筋脱身。

  “我……回去与她们商量商量。”我滑头的说。

  “我对不起你们母女,”他忽然忏悔,“我对不起你们……”

  “我们过得不错,”我不忍,“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让它过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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