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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响。

  “叶伯伯最近做什么?”

  “他够运,三年前最后的一批房产以高价脱手。”

  “他眼光准。”

  “准?所以才没有娶我。”母亲嘲笑。

  “两宗不相干的事,偏要拉扯在一块儿说,”我笑,“你不肯嫁他,难道他就得做和尚不成?”

  “娶姓梁的广东女人眼光才准呢。”母亲说,“现成的家当没人当继,成全了他,命当如此。”

  叶成秋当年南下,非常的狼狈,在一间小型塑胶厂做工,老板包食宿,看他一表人才,一直提拔他,还把独生女儿嫁给他。

  叶成秋就是这样起的家,父亲知道他的底子,一直瞧不起他。

  “是他有本事,”我说,“叶伯伯那样的人,无论做哪一行,都有本事崛起。”

  母亲笑,“那么看好他?”

  “他处事做人都有一套,怎么会长久屈居人下。这是一个有才必遇的社会。”

  母亲点头,“这倒是不错,像咱家陶陶,一出去亮相,立刻获得机会。”

  我反手捶着腰。

  “怎么,腰位酸痛?”

  “一累便这样,要不要看医生?”

  “过了三十是差些,自然现象。”她微笑。

  母亲并不同情我,她同情的是陶陶。

  我同情关太太。

  她没有上妆,倒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面目全非,只是整个人无精打采,面孔黄胖,平日的冶艳影子都没留下。

  换句话说,毫无新鲜之处,但凡失恋的女人,都这个模式。

  她开门见山:“杨小姐,我很感激你,你很有义气,但这个房子我要卖,我看还是停工好些。”

  我点点头。

  “我要到新加坡去一趟,那里有我的亲戚,之后我再同你联络吧。”

  忽然之间我对她这里也产生依依不舍之情,好几年了,她拆了墙之后就改柜,换完玻璃砖就剥墙纸,永无宁日,现在抗战完毕,我失业了。

  “有没有找到关先生?”我的声音低不可闻。

  “找他?我没痴心到这种地步,”她先是赌气,忽然忍不住哭,“难道还抱住他腿哀求?”

  我说了句公道话:“你仍然漂亮。”

  “终有一日,我会年老色衰,”她哭道,“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这是她的事业危机。

  我站起来,“我们再联络。”

  “谢谢你,杨小姐。”

  “我什么都没做,你不必谢我。”我说。

  “欠你的数目,我算一算寄给你。”关太太道。

  “那我要谢你。”

  离开关宅,我匆匆过马路,有辆车使劲对着我按喇叭。

  我没好气,转头看,大吃一惊,又是叶世球。

  “你斗胆,”我说,“你竟敢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你不是到欧洲去了?”

  他嘻嘻笑,“你怕?”

  “我真怕,失恋的女人破坏力奇强,我怕被淋镪水。”

  “不会的,她收到支票就气平。”

  我冲口而出:“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不法?”

  叶世球一怔,像是不相信人的嘴巴可以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随即疯狂大笑,一边用手指着我。

  我十分悲哀。

  我哪里还有救?我怎么还可以存这种思想?

  我拉开车门坐上去,“闭嘴,开车吧。”

  “之俊之俊,我叶世球真服了你,唉,笑得我流泪,”他揩揩眼角,“你这个可爱蛋。”

  我木着脸坐着。

  “今天晚上我有一个舞会,我邀请你做我的女伴。”

  “跟你在一起亮过相,点过名,我这一生就完了,”我说,“虽然我此刻也无什么前途,但到底我是清白的。”

  他含笑转头问:“你还会背多少粤语片对白?”

  “请转头,我到家了。”

  “你回去也不外是坐在小客厅中胡思乱想。”

  “你管不着。”

  “怕人多的话,不如两个人去吃饭,我带你去吃最好的生蚝。”

  “你有那么多的时间,就该陪陪令堂大人。”

  这一下子叶世球沉默了。

  “她最近可好?”

  “遗嘱早已立下,医生说过不了秋天。”

  “真应该多陪她。”

  “淋巴腺癌是最能拖的一种癌,五年了。”叶世球说。

  久病无孝子,但我仍然固执,“应把母亲放在第一位。”

  他兴趣索然,“好,我送你回家。”

  “叶世球,我们之间是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的。”

  他侧侧头,“不会吗?你走着瞧。”

  哗,真刺激,像古代良家妇女遇上花花太岁:终久叫你跳不出我的手心。

  我既好气又好笑,“当心我告诉叶伯伯。”

  “他才不管这些。”叶世球笑。

  “他可担心你母亲的病?”我禁不住问道。

  “家父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

  “这我当然知道。”

  “他不可能更担心,所以母亲说,为了一家子,她希望早日了此残生。”

  我恻然,喉头像塞着一把沙子,只得干咳数声。

  “病人半个月注射一次,你不会见过那种针,简直像喜剧片中的道具,针筒粗如手臂,针头似织针,有人打了一次,受不了苦楚,半夜上吊自杀。”

  我看他一眼,心中产生很大的恐惧。

  “母亲以前长得很秀气,个子是小一点,但很不显老,现在皮色如焦灰,头发一直掉,身子浮肿……之俊,你别以为我不在意,尽挂住吃喝玩乐,我也有灵魂,我也有悲哀,可是难道我能站到太平山顶去对着全市发出痛苦的呼声吗?”

  我勉强地笑,“听听谁在说话剧对白。”

  他也很沉重,“之俊,都是你,勾起我心事,此刻即使是世界小姐站在我面前也不会动心了。”

  “我们改天见吧。”我觉得抱歉。

  他待我下车,把车灵活地开走。

  陶陶在家等我。

  陶陶说:“妈妈,有电报。”

  我接过,才要拆开,忽然浴间的门被推开,这个乔其奥自里面出来。

  小小客厅的空气顿时僵硬,我面孔即时沉下。

  这人,仿佛没有家似的,就爱在女朋友处泡。

  我问他:“是你介绍陶陶去拍电影的吗?”

  他很乖觉,坐下赔笑说:“不是我,是导演看到陶陶拍的广告后设法找到她的。”

  “广告上演了吗?”

  陶陶笑,“你瞧我母亲多关心我!”

  “有没有录影带?给我看看。”

  陶陶立刻取出,放映给我看。是那种典型的汽水广告,红红绿绿一大堆年轻男女,十三点兮兮地摇摇头摆摆腿,捧着汽水吸,一首节奏明快的曲子叽哩叭啦地唱完,刚刚三十秒钟交差。

  看到第三次我才发觉那个浓妆的、头上缚满蝴蝶结的、穿着泳衣的女孩子便是陶陶。

  那个导演的眼光可真尖锐。

  “陶陶手上本来还有一个饼干广告及一个宣传片,不过为了新戏,全部推掉了。”乔其奥得意地说。

  “你是她的经理人吗?”我冷冷问。

  陶陶关掉电视机。“妈妈,”她有意改变话题,“电报说些什么?”

  我才记起,谁会打电报来?心中纳罕。

  拆开读,上面写着:“之俊,九牛二虎之力方探到你的消息,我于下月返来,盼拨冗见面,请速与我联络为要。英念智。”

  我一看到那“英”字,已如晴天霹雳,一颗心剧跳起来,直像要冲出喉头,头上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跌到沙发里。

  “妈妈,”陶陶过来扶我,“什么事,电报说什么?”

  我撑着头,急急把乱绪按下,“中暑了,热得发昏,陶陶,给我一杯茶。”

  陶陶连忙进厨房去倒茶,只剩下我与乔其奥对坐。

  乔其奥轻声问我:“坏消息?”

  我若无其事说:“老朋友要来看我,你瞧瞧,尘满面,鬓如霜,还能见人吗?”我要是叫他看出端倪来,这三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你还是漂亮的。”他安慰我。

  陶陶出来说:“这杯茶温度刚刚好。”

  我咕咕地喝尽,定定神,“你们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还不出去玩?”

  陶陶巴不得有这一句话,马上拉起乔其奥出去。

  待他们出了门,我方重新取出那封电报,撕成一千片一万片。

  怎么会给他找到地址的!

  这十多年来,我几乎断绝一切朋友,为只为怕有这一天。

  结果他还是找上门来。

  我要搬家,即时要找房子,事不宜迟。

  不行。我能够为他搬多少次?没有那种精力,亦没有那么多余钱。

  电话铃响,我整个人跳起来,瞪着它,许久才敢去听。

  “之俊?我是叶伯伯。今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出来谈谈?”

  “要,要!”我紧紧抓住话筒,满手冷汗。

  “这么踊跃?真使我恢复自信。”他取笑我。

  我尴尬地笑。

  “我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太阳是那么毒烈,一下子就晒得人大汗淋漓,我很恍惚地站在日头底下,眼前金星乱舞,热得没有真实感。

  我试图搜索自己的元神,他躲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左腹下一个角落,一个十厘米高的小人儿,我真实的自身,正躲在那里哭泣,但这悲哀不会在我臭皮囊上露出来。

  “之俊,之俊。你怎么不站在阴凉处?”

  “叶伯伯。”我如见到救星。

  “你看你一头汗。”他递上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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