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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晃着头笑:“之俊,你口气似足八十岁老娘。”

  “你几时再上去?”

  “下星期。陶陶有没有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我知道,”我刺他,“你想拿诺贝尔建筑奖。”

  “那设计妙不妙?”他兴奋地问。

  我不予置评。

  “之俊,我们在西湖租了一间房子,设备非常齐全。之俊,秋季,可以泛舟采菱角,你难道不向往?”

  我摇摇头,也难怪陶陶与他这么融洽,他们两人的心态一模一样。

  我说:“你们去吧,去探讨美丽新世界。”

  “谢谢你,之俊。”

  世球拉起我的手,亲吻了一下。

  他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在这一刹那,我相信他爱陶陶。

  陶陶不比我,她心上没有枷锁,她可不在乎此人是否同她母亲有过不寻常关系。

  这一代才是真正自由的新女性。

  我吃完剩余那一半的三文治,与助手商讨下一次会议的事项。

  内地来了四位见习建筑师,暂驻华之杰,不支薪水,但求吸收。

  我们谈论室内装修,他们也来旁听,态度非常谦逊,人非常精灵,客气得不像话,称呼中那个你字是带着心的您:“打扰您了”、“叫您抽空”、“请问您”等等,令我这个落伍的人听着很舒服。

  会议完毕已经华灯初上。

  这个时候,中年女人的面色最难看,累了一天,粉都补不上去,等到回家,洗把脸,冲个浴,血液流通,又还好些。

  我背着手袋,在走廊等电梯,靠在冰房的瓷砖墙上,瞌着眼。

  “之俊。”

  是英念智,他找上来了。

  因为结已解开,我就没那么讨厌他。

  他今日看上去也比往日略为讨好,挂着微笑,他到底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懂得进退。

  “上哪里去?”他问。

  “去探望家父。”

  “有时间喝杯咖啡?”

  我点点头。

  他很觉安慰。

  进了电梯,他说:“陶陶同你小时候一个样子。”

  我苍凉地笑了。说真的也是,都被比大我们许多的男人所吸引。

  “真没想到她那么好看,”他侧头想一想,很向往,“整个人像一颗发光的宝石。”

  我说:“那日她浓妆,平时也不过是个小女孩。”

  “之俊,多谢你为我养育这么可爱的女儿。”

  我立刻说:“这个女儿,不是为你养育的。”

  他沉默一会儿,“之俊,我又说错话,对不起。”

  我与他步出电梯。

  他叹口气,“要你原谅我,也毕竟难一点。”

  “不,我从未责怪过你,又何须原谅你?”说我古老,他比我更纠缠不清。

  他也发觉这一点,尴尬地把手插入口袋中,“我笨,之俊,你别见怪。”他很怕得罪我。

  我们找间好的咖啡厅坐下来。

  隔壁台子坐着个女青年,牛仔裤大球衣,一只布袋挂在椅背上,相貌很平凡,声音很洪亮,正在教育她对面的小男生,那男的大约刚送完文件下班,一杯咖啡已喝干,很疲倦地看着女友,听她训导。

  她正在说:“到了那边……”

  我吓一跳,连忙向英某投过去一眼角色,表示要换位子。

  他这次倒很机灵,跟我到另一角落去。

  这次比较好,邻座是一个金发洋人与一混血女郎,那女孩美得像朵玫瑰花,两人情意绵绵的在喝白酒,看着很舒服。

  女青年的声音仍传过来,不过低许多。我与英氏还不知如何开口,她已说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但她不肯定烈士为何牺牲,问那后生,“是打日本人?是不是?是不是?”那男孩被她震呆,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叫过去,是打慈禧,小姐。

  原以为这种夸张的文艺愤怒青年已经过时消失,谁知还有孤本。

  “……会不会好一点?”英念智不知说了什么。”

  “嗯?”我看着他。

  “把过去的不快说出来,会不会好过一点?”

  “什么不快?”我反问。

  “我都不知你怎么千辛万苦才把陶陶带大。”

  我微笑,“看过苦情戏没有?卖肉养孤儿,陶陶就是那样大的。”

  他很吃惊,“之俊,你怎么可以拿自身来开这种玩笑?”

  我耸耸肩。

  “我落伍了,之俊。”他不安地说。

  英念智不安地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新潮作风。”

  “我算新?陶陶认为我古老石山。”

  “陶陶的确站在时代的尖端。”他亦承认,“我都没见过似她那样的女孩,只有在时装书里看过那种打扮。”

  我们这一代女人所向往的,在她那一代,终于都得到了。

  “那位叶世球,是她的男朋友?”

  “是。”

  “听说是著名的花花公子?”

  “是。”

  “你不担心?”

  “不。”我说,“年轻女孩子,喜欢挑战,她们最怕生活沉闷。”

  “看得出你们感情很好。”

  “我们相爱至深。”

  “之俊,我的妻子……”他似有点歉意。

  “她不错,”我说,“她以你为重,她崇拜你,这是很难得的。”

  他沉默,惯性地旋转茶杯。

  “之俊,我欠你那么多……”

  “得了得了,事过境迁,提来作甚?”

  他再三地说:“说出来会好一点。”

  “不,说出来并不会好一点。”

  怎么搞的,这老土一定要与我上演半生缘。

  “我不相信你都忘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真佩服自己的耐性。

  他又说不上来,只得长长叹一口气,从他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他终于明白过来,许多金光灿烂的记忆,都禁不起岁月的考验,褪至灰白。

  他同时也知道,我并不恨他,我们之间,已成陌路,无话可说。

  愤怒女青年还在发表伟论:“我希望可以月入万五元,这样子开销才不成问题……”

  全间咖啡厅都听到她的宏愿。

  我说:“走吧。”

  他付了账。

  握过手道再见,他还想说文艺腔,我连忙拍他的肩膀,叫他休息。

  我把车开到父亲那里去。

  他精神不错,与儿子下棋,每子必悔,赢了骂,输了也骂,难得的是,父子同样投入,两个弟弟红着脖子同他吵,见到我,强我做公正人。

  他忘记了我对于棋艺一窍不通。

  我在那里喝了碗莲藕章鱼汤,觉得很甘香。这样的汤,打死母亲她也不会喝。

  你不能说我们不坚毅,在疾病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仍然苦中作乐。

  那边父亲一叠声叫我过去。

  继母向两个儿子使个眼色,他们乖觉地躲开。

  我蹲在父亲的身边,听他吩咐。

  他问我:“陶陶怎么许久不来?”

  “她那么疯,哪有停下来的一刻。”

  “之俊,我是不行的了。”语调异常平静。

  我喉头干涸。

  “棺材本我倒还有,不必担心。”

  我借故问:“吃了药没有?”

  “还有些东西留给你。”

  我立刻说:“我不要。”

  “你到底是杨家的女儿,怎么不要?”

  “给弟弟。”

  他不响。

  “爸,如果你真为我好,就把东西留给弟弟。”

  “你不要?你已经足够,不需要我?”

  “不是,只是他们比我更需要。答应我。”

  他默默想很久,终于点头。

  我嘘出一口气,心中放下大块石头。

  这间住宅能有多大,不管他们回避在什么地方,我相信每句话都会传入他们的耳朵。

  我有点支持不住,与活着的人谈他死后遗产分配问题,实在太过分,何况这人是我的父亲。

  “我累了。”他说。

  我告辞。

  弟弟们一直送我到楼下,虽然不说什么,也看得出心中是很感激的。

  夜凉如水,我拉拉衣襟。每年等我想起要置秋装的时候,铺子都大减价了。

  陶陶跟世球北上,我装作看不见。

  报上新闻登得很大,图文并茂,是陶陶穿着牛仔裤球鞋步出罗伦斯时摄得的,图片说明绘形绘声,陶陶在数个月间变成都市传奇女性。

  英教授不知有没有后悔认回这个女儿,他满以为陶陶是个等他救济的小可怜吧,三餐不继,住在本市著名的木屋区中,生病要住公立医院排队,含着眼泪渴望父爱……

  放下报纸我笑出声来。

  我已把绘图室看作第二个家。什么事都在这里做,当下折好报纸,便喝手中之红茶。

  自内地来见习的小钱进来问我借工具,顺便闲聊几句。

  他感觉到工作的压力惊人,要学的实在太多,最难受的是寂寞。他结婚才一年,孩子出生没多久就被派下来,颇受了点相思之苦。

  他形容得很好:“晚上回去,整个人像是空的,很想家人。”

  孩子是女儿,因为只能生一个,颇为遗憾。

  我不以为然地说:“此刻男孩与女孩还有什么分别?不比从前,怕女儿自小嫁到外姓人家去,轻易不得见面,被人虐死也不知道。现在女孩子也什么都做,又记得家里,我本人喜欢女儿。”

  他冲口而出:“但儿子总是姓钱,女儿嫁出去,就不一样。”

  我瞪着他:“你的姓氏那么要紧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看我们这里,当权的都是女人。”

  “是,真的,”小钱说,“这里女性地位真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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