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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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问。”

  “真金不怕红炉火。”他耸耸肩。

  他服侍我坐下,我们俩相对吃晚餐。

  “你这件衣服真不错。”他称赞我。

  “谢谢。”我说。

  他倒是真会讨女人欢喜,算是看家的本领。

  “今天晚上无限荣幸。”

  “谢谢。”

  “之俊,我想,或者我们可以做一做朋友?”

  我摇摇头。

  “你有男朋友?”

  我摇头。

  “情人?”

  我再摇头。

  “丈夫?”他不置信。

  “没有。”

  “你生命中此刻没有男人?”

  我继续摇头。

  “我有什么不好?”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没有我所要的质素。

  “你担心孙灵芝是不是?不要紧,这种关系可以马上结束。”

  我笑了,叫我代替关太太做他的爱人?我又摇头。

  “我们改天再谈这个细节吧。”

  我看看表,“我要回家休息了,我明天一早要考试。”

  “考试!”他惊异,“你还在读书?读什么书?”

  “改天再告诉你,太多人问我这个问题,我已做有图表说明,可以影印一份给你。”我笑。

  “今天晚上,你已经很破例了吧?”他很聪明。

  “我极少出来玩。”

  “别辜负这件漂亮的衣裳,我们跳支舞,舞罢我立刻送你回去。”

  他开了音响。是我喜欢的怨曲,正是跳慢舞的好音乐,在这种环境底下,真是一舞泯恩仇。

  我与他翩翩起舞,他是一个高手,轻轻带动我,而我是一个好拍档,他示意我往哪里去,我便转向哪儿,我太写意,竟不愿停下来,一支一支的与他跳下去。

  他的跳舞是纯跳舞,丝毫没有猥琐的动作,我满意得不得了。

  最后是他建议要送我回家的。

  道别的时候我说:“多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晚上。”

  “像你这样标致的女郎,应当多出来走动。”

  我回赞他,“不一定每次都找到像你这般的男伴。”

  “我早说我们应当做朋友了。”

  我但笑不语。我没有吃下豹子胆。

  入睡前我还哼着歌曲。

  第三章

  第二天考试毫无困难,举三次手问要纸,题目难不倒我。旁边位置的考生咬破了铅笔头,我心头哈哈狂笑,像做上武林盟主的奸角。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何念夜校也可以念上六七年,恒久忍耐,不由人不佩服我的意志力向上心,其实,其实不过因为我在试场中有无限胜利感,可以抵偿日常生活中专为关太太找金色厕所瓷砖带来的折辱。

  我交上试卷,松一口气,再考两次,本学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纸笔,赶往关太太家里。

  工人已去关先生处,不,罗伦斯处取来瓷盆。

  关太太看到,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握紧双手,“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杨小姐,我真感激。”

  还有什么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于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温习,陶陶带着母亲上来。

  她的广告片已经开拍,领了酬劳,买一只晚装发夹送给我,累累坠坠,非常女性化。

  母亲说好看,我便转送予她。

  夹在她们当中,我永远是最受委屈的。

  母亲看我替她录下的电视长剧,一边发表意见:“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没有良心的,你瞧,两个老婆,没事人一般……”

  陶陶说:“外婆,不要太紧张,做戏而已。”

  “现实生活还要糟糕!”

  我自笔记中抬头,这倒是真的,她一直没与父亲正式离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说:“都是女人不好,没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见罗伦斯可以吗?”

  陶陶莫名其妙,“什么?我几时认识个罗伦斯?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罗伦斯?”

  我涨红面孔,这些人都没有中文名字,真该死。

  “是乔其奥!”陶陶说,“你怎么记不住他的名字。”

  “还不是一样。”我说。

  “我不放过你。”她说,“妈妈,你怎么可以忘记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后天考什么?”母亲问我。

  “会计。”

  陶陶吐吐舌头。

  “你那广告片要拍几天?”我问。

  “两个星期。”

  “要这么久?”这是意外,我原本以为三天可以拍妥。

  “制作很严谨的。”陶陶一本正经地说。

  “啊。”我作恍然大悟状。

  今日,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过沙滩,膀子与双腿都晒成蔷薇色,鼻子与额角红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象,我自己曾经一度,也这么年轻过。

  我拉着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着,皮肤光滑结实,凉凉的,触觉上很舒服。

  母亲在一边嘀咕腰骨痛,曾经一度,她也似陶陶这么年轻。时间同我们开玩笑起来,有什么话好说。

  陶陶低声说:“外婆老埋怨这样那样,其实五十多岁像她,换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告诉你,并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遥远,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声,陶陶一定在想:连妈妈也老,开始为五十岁铺路找借口。

  我把笔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陶陶把饭菜捧出来,说着又是这个汤,咦,又是那个菜,钟点女佣越发不像话了等等,一姐干嘛休假之类。

  一幅天伦之乐。

  我叹口气放下簿子,没有男人的家庭能这么安乐算是少有的了。

  母亲关掉电视,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说:“叫你别去看它。”

  “有什么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乱轧姘头,忽而抱牢丈夫双腿不放,有什么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摆好。

  “这个世界越来越粗糙,”母亲说,“连碧螺春都买不到。”

  陶陶讶异地问:“为什么不用立顿茶包?顶香。”

  我说:“你懂什么。”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种带毛的茶叶,以前土名叫‘吓煞人’。”

  “咦,”母亲问,“你怎么晓得?”

  “儿童乐园说的:采茶女把嫩叶放在怀中,热气一薰,茶叶蒸出来,闻了便晕,所以吓煞人。”

  我说:“以前你还肯阅读,现在你看些什么?”

  “前一阵子床头有一本慈禧传。”母亲说。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瞪着陶陶,“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气。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许不应板着面孔教训她,我自己何尝不是跳舞来。

  “而且我有看读者文摘及新闻周刊。”

  “是吗,那两伊战争到底是怎么一会事?说来听听。”

  “妈妈怎么老不放过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词一百首,我有奖。”

  妈妈冷笑,“之俊你真糊涂了,你以为她十二岁?看熟水浒传奖洋娃娃,看熟封神榜又奖糖果,她今年毕业了,况且又会赚钱,还稀罕你那鸡毛蒜皮?”

  我闻言怔住。

  一口饭嚼许久也吞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说:“妈妈还有许多好东酉,奖别的也一样。”

  她外婆笑问陶陶:“你又看中什么?”

  “外婆,我看中你那两只水晶香水瓶。”

  “给你做嫁妆。”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给现在给。”

  “那是外婆的纪念品,陶陶,你识相点。”

  “你妈今天立意跟你过不去,你当心点。”

  陶陶索然无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乔其奥去了。

  我问:“为什么天天要往外跑?”

  母亲笑,“脚痒,从十七岁到二十七这一段日子,人的脚会痒,不是她的错。”

  陶陶露着“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开门走了。

  是不是我逼着她往外跑?家里没有温暖,她得不到母亲的谅解,因此要急急在异性身上寻找寄托。

  我用手掩着面孔,做人女儿难,做人母亲也难。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么?”母亲说,“最近这几年,我看你精神紧张得不得了。”

  “是的,像网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应该找一个人。”

  我不响。

  “你生活这样枯燥,会提早更年期。”

  我问:“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约会,穿戴整齐去点缀别人的派对,就纳罕不已,深觉她们笨,后来才懂得原来她们是出去找对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现在尽对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办法。”

  “我无所适从。”

  “你才三十多岁,几时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莲才急需异性朋友,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说得真对,母亲真的开通。

  我用手撑着头。

  “老是学这个学那个干什么?”母亲说。

  母亲说:“你打算读夜校读到博士?我最怕心灵空虚的女人药石乱投什么都学,本来学习是好的,但是这股歪风越吹越劲,我看了觉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头,“然则你叫我晚上做什么?”

  “我也托过你叶伯伯,看有什么适合的人。”

  我说:“妈,这就不必了,益发显得我似月下货。”

  “所以呀,不结婚不生孩子最好,永远是冰清玉洁的小姐,永远有资格从头再来。”

  “我是豁达的,我并没有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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