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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怪宋律师与会计师全开始怀疑。

  「医院、殡仪服务费各二十多万。」

  不为呆呆地听看。

  「此外,她每月支十多万家用。」

  不为低头,「家里人口众多,衣食住行确需这种数目。」

  「不为,这是巨款。」

  不为点点头。

  「照你说,这还都只是正常开销?」

  不为答是「我们也并没有吃燕窝喝香槟,家里只得一名司机一辆七座位。」

  「只是人多。」

  不为有点羞愧。

  「不为,我还以为她加入某些敛财的宗教团体,或是结识不良朋友。」

  「不不,」不为陪笑,「只是我们。」

  她说完这句话更觉难堪。

  「不为,即使如此也该量入为出,你可有听过这则老故事:家有三千,日用二钱,没有收入,也终告用馨,老人需要金钱安度晚年。J

  不为看看宋律师,看样子他是真的关心伍家。

  「可是我爸遗下可观财产。」

  宋律师露出更加讶异的神色来,「不为,你对母亲的财政状况真的一无所知!」

  不为发呆,「即使现金耗尽,也还剩一幢独立洋房,将来卖掉它搬到小一点的公寓去,也可以——」

  不为忽然住口,因为她看见宋律师张大了嘴。

  「不为,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伍宅已于两年前押给银行,换取反方向接揭,伍阮咏坤早将住宅套现,现在用得七七八八的就是这笔款项。」

  不为用手掩嘴,呵,她怀疑的事得到证实。

  「不为,她不能再浪费。」

  三兄妹只有她觉得开销像水般没出,却无进账,实在堪虞,没想到已逼到眉睫。

  「还剩多少?」

  宋律师把存款数目给不为看。

  宋律师说:「只够一年开销。」

  不为颓然。 她一想又跳起来「房子呢,可会拖走?」

  宋律师解释:「反方向按揭是一件很特别的贷款方式,屋主向银行借到款项,作日常开销,但合同注明可以住到老死。」

  「那意思是,家母去世后银行将收回房子?」

  「是,近年许多老人都利用这个方法换取晚年较舒适生活。」

  「我完全明白了。」

  宋律师给了她最佳解答。

  原来母亲决定在生前把钱花在子女身上。

  「还有一点,不为。」

  不为眼睛鼻子已红。

  「不为,她这样尽情使用是否觉得时日无多?你有无同她的医生进谈,上次出院至令,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不为像是被巨灵之掌掴了一记,火辣辣麻了一边脸。

  三兄妹竟无人关切母亲健康,一味争产,不为自觉退让已比兄姐高一级,已是丰功伟绩,太不孝了。

  「不为,你去跟一跟。」

  「是是。J

  宋律师时出一口气「不为,请别向任何人透露今日谈话内容。」

  「我明白。」

  不为告辞出来,觉得晕眩。

  大树已经蛀通,大风一吹,便会倒下,他们几个人懵然不觉。

  不为看到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静静回家去。

  大嫂看见她吃一惊,「不为,你面色惨白,我炖红枣汤给你喝。」

  不为缓缓坐下来,「妈妈呢?」

  大嫂笑,「与孩子们在楼上试新买的冬衣。」

  不为点点头。

  「妈妈真溺爱四个孙儿,那几件大衣比大人穿的还名贵。」

  不为低头不出声。

  趁活着之际拿所有的来换取欢笑,才是智能。

  「怎么不高兴?」大嫂调侃,「别吃醋,我陪你出去置新衣。」

  不为静静回到楼上,拨电话给医生。

  「我是阮咏坤的女儿,我想约一个时间同欧阳医生谈谈。」

  看护十分亲切立刻转给医生讲话。

  「是不为?」

  「是,医生,我是不为。」

  「我刚想约你母亲复诊。]

  「老管家退休,新来工人不知首尾,医生我想独自来见你谈谈。J

  「明天下午三时好了。」

  不力垂头。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个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乐得鼓掌。

  是她的钱她爱怎样用都可以。

  不为走过去,轻轻抱着母亲的手臂,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小仍先发觉,「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说:「你姑姑自小爱哭,幼稚园老师最怕她。」

  不为回房去,一声不响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说:「果然准时。」

  不为断断续续把母亲的事告诉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听。

  她这样说:「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遗传。J

  不为沉默。

  「我猜想你一时间不会来上海了。」

  不为落泪。

  「已经成年了,上一代必然会离我们而去,像这个城市一样,历史性责任及任务经已完成,功成身退,鸟尽弓藏。」

  莉莉对人与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国女子有这么聪明。

  她又问,「你可有拍照记录?」

  不为点点头。

  「这些悲怆都可以旧入摄影份内:生我们的人即将逝世,我们束手无策。」

  不为送她上火车,看着列车开出去。

  她回市区,到欧阳医生诊所。

  「不为你好,阮女土的情况如何?我与她通过电话,精神还算不错。]

  不为用很技巧的措辞低低地说:「我们已经很满意,不敢奢望。」

  欧阳医生说:「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诉你们。」

  不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们商量,又同谁说,家父已不在人间。」

  医生沉默,吁出一口气,「她曾同我说,盼早日与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积极生活,一点也不露出来。

  「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数十载,晚年伍先生得了痴呆症,她不辞劳苦小心照顾他,他们是夫妇典范。」

  不为不出声。

  终于她咳嗽一声「医生到底还有多久?j

  这句话其实一点实质的意思也无,但是听在医生耳中,却有特别意义。

  「三个月,半年不定,坏细胞已扩散到全身。」

  不为耳畔嗡嗡作响。

  「不为,高高兴兴伴她走毕最后一程。」

  不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双目。

  「奇怪,本来病入膏盲,应该觉到痛苦,可是她却异常平安。」

  不为站起来,但是双脚一软,不支倒地。

  看护连忙扶起她,医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为靠在沙发上,悠悠恢复知觉,只觉无限凄苦。

  医护所替她叫了车子,她回到家中。

  这时,伍太太在书房中教女孩子们织毛衣。

  简单的圈圈针一路织上去做一个圆筒织成顶帽子,不为小时也学过。

  母亲又教她钉纽扣「女子家里总得有针线盒子」,读大学时,男同学都找她换拉链。

  她靠在门框看她们干活。

  祖母的手指不够灵活了,小女孩帮她转弯,她们玩得很高兴。

  女佣在厨房做肉酱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为勉强自己坐下来吃一大盘,饱到喉咙才停止,怕呕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来连累家人。

  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流泪。

  不劳的两个孩子进来找她,「阿姨有事与你商量。」

  不为连忙坐起来,「请说。」

  她有一个良好习惯,她对小孩,同待大人一模一样。

  「阿姨,爸爸打电话来,说想见我们。」

  「啊。」

  「我们问过外婆,外婆说随得我们喜欢,不过,外婆说,最好在公众场所见面,并且司机在一边看守。」

  不为点点头,「外婆思路清晰极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们不想见他。」

  「为什么?」

  「他留下我们不理,我们觉得他不再是一个父亲。」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他再有电话来你找我听。」

  两个男孩子欣然回房做功课。

  艾历逊的电话接着就来了。

  不为说:「艾历逊,你不珍惜的,你不再拥有。」

  他恳求:「不为——」

  「他们不愿意见你。」

  「你帮他们洗了脑」

  不为不恼反笑,「随便你怎么说。」

  「我会聘请律师——」

  「你省省吧,有钱,不如与情人去度假。」

  不为放下电话。

  伍太太问:「是艾历逊?」

  「正是那个厚颜无耻,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风驶尽叹的赤发鬼。」

  「我同他说,他可以到这里来见儿子,但是孩子们不愿见他。」

  「占美他们做得很对。」

  「这又何必呢。」

  「妈妈你的心太慈,不合时宜,你别管他们的事。」

  伍太太手中还拿着那顶绒线帽子,问不为:「还记得怎样收针吗?」

  不为点点头,「像学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了永不忘记。」

  「我教你针织那年是几岁?」

  「我记得还是小学生,许是五年级。」

  「不劳手工比你好。」

  「所以她可以开婚纱店。」

  「她寄了照片来。」

  「怎么不早说。」

  一大叠彩色照片,只见店面全玻璃装修,只有英文招牌叫Live Love Laugh。

  「真好,」不为说:「有什么是我们有而上海人没有的呢,人家比我们漂亮、聪明、勤活,人家又众志成城一味要赶过我们—一我们唯一的强项是洋化,不劳这下做对了,干脆扮假洋鬼子。」

  伍太太也笑,「行吗?」

  「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敢同人比中文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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