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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太太说:「不劳叫我们看仔细,橱窗里两个穿婚纱的模特儿是真人。每十五分钟改变姿势吸引途人观看。」

  不为甚觉安慰,姐姐不愧是典型小生意人,转一转型,出个新噱头,又活转来了。

  「不劳还说什么?」

  「客似云来。」

  「唷,真替她庆幸。」

  「她忙得睡在店铺里头,说照这种情况看,一年可以归本,第二年可能有人跟风。」

  「不怕,那时她已经打好基础,成为老招牌。」

  「这店也只有开在上海才行,上海人天生接受新鲜事物,早半个世纪已经有DD’S咖啡店,路名叫极斯非尔,跳探戈,吃票子蛋糕。」

  不为看着母亲,「妈妈你精神很好。」

  「你们回来,伴我身边,给我注射强心针。」

  「妈妈,你想去哪里走走,告诉我,我陪你。」

  「我喜欢耽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随时可以休息。」

  「那也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母女紧紧握住双手

  「张保也有信来。」

  她们老人家至今仍然写信贴邮票佳邮筒寄信,情意绵绵。

  「都好吗?」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妈妈,这话连我都相信了,还有,恶人自有恶人磨,再真切没有。」

  正谈得起劲,伍太大却倦了。

  她回房去休息。

  大嫂过来说:「听你们母女聊天真羡慕。」

  「你也来加入呀。」

  「光听就很有趣。」

  不为说:「妈妈丝毫没有藏私。」

  「我明白。」大嫂感谓,「要我那样对小仍小行,不知能不能够。」

  「她们还小,不必过虑。」

  不为站起来,楼上楼下四处巡了一遍,伸手摸着墙壁门框,这间屋子已经押给银行。

  她自小在舒适祖屋长大,门背后还划着她每年长高记录,每次装修特地叫油漆师傅不要换掉。

  不为看看一格一格还有父亲的字迹:「为为十一岁五尺高一百磅!」

  不为的手指抚摸着字迹,不愿移动。

  有一年,她足足高了三寸半。

  父亲有能力,供给他们,养活他们。

  不为一咕哝,父亲就说:「不要紧,鞋子又紧了?立刻去置新的,咏坤,多买两双放在那里随时备用。」

  历历在目。

  案头上有一封给伍不为的信。

  是于忠艺写给她的。

  他问候她,关切地问到伍太太健康,谈及养老院中情况,措辞十分得体,不卑不亢,但是比起从前明显地生疏。

  他托不为寄这一些简单的量度血压器及验血糖纸等物。

  不为立刻替他办妥。

  连续好几天她埋头苦干。

  因十分专心,女佣推门进来也不察觉。

  女佣叫她,她吓一大跳,整个人弹起来。

  「有人找伍小姐,在门口等。」

  「你们别胡乱放不认得的人进屋来。」

  不为匆匆赶到楼下。

  那人仍然被关在门外,不为在门内看一看,她并不从得这个打扮素净、一脸忧伤、个子瘦长的年轻人。

  那人十分有礼,「是伍不为小姐?」

  不为点点头。

  他露出喜悦的神色来,「终于找到你了。」

  不为狐疑地说:「我并不认识你。]

  「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

  「你姓甚名谁,何故来访?」

  「对不起。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孔元立,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没见过面,但是你见过我妻女。」

  这时,有一个保母抱着一个小小婴几走近。

  那幼婴约一两个月大,穿粉红色衣服,是个女孩。

  不为开了门。

  那幼婴口中波波作声,像是同不为招呼。

  不为身不由主,伸出手去,接过幼婴,抱在怀中。

  保母笑说:「小珍美认得这位姐姐……]

  不为猛地抬起头来。

  珍美。

  她想起来了。

  在飞机上,一个少妇独自照顾新生儿,累极,不为好心。叫她休息一会.由她来暂时做保母。

  但是,少妇一眠不醒,她由护理人员担着下飞机。

  珍美便是那个幼婴。

  不为抬起头来。

  那年轻男子轻轻问:「想起来了?」

  不为点点头,「请进来坐。」

  女佣看见幼婴,立刻迎上去与保母攀谈,不为请客人到书房。

  客人在姜兰的芬芳底下感恩道谢。

  「伍小姐,我找了你很久,警方不允透露你身份,后来,辗转托熟人到航空公司查询,开头还以为你已返回多伦多,但是你还有半截飞机票未用,所以推想你仍在本市。」

  不为意外说:「早知这样,我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

  「谢谢你。」

  「何足挂齿。」

  「我的妻子,她叫若思。」

  不为点点头。

  她容貌秀美,个性温婉。

  「请问,她有没有痛苦?」

  不为摇摇头,「她同睡看完全一样。」

  「她最后说的是什么话?]

  不为想一想,「她告诉我,女婴叫珍美,两个星期大,你叫她名宇,她会笑。」

  他低下头不语,双目孺湿。

  过一会他说:「谢谢你照顾她们母女,机舱人员说你一直坐在她们身旁。」

  佣人斟来香片茶。

  「能够当面道谢,总算了结一件心事。」

  不为点点头。

  「我本在科技大学任教,下个月转职赴美往波土顿大学。」

  「祝你前途似锦。」

  他放下名片,[有时间的话,请来看看珍美。」

  「我会的。」

  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来告辞。

  保母抱珍美出来。

  珍美忽然舞动双手。

  短短数十日她个子大了一倍,骨骼亦较硬净,珍美有一头浓发,非常漂亮,下次见到她一定认得。

  客人告辞出门。

  伍太太走下楼来,「是谁?」她都看见了。

  「朋友。」

  「年纪相仿,有个小孩,是离了婚?」

  不为笑,「妈妈爱管闲事。」

  伍太太坐下来,「后母不好做,从前,每次我打完你们,都想:幸亏是亲生,不然一定有麻烦。」

  「妈妈从来不打孩子。」

  「也打过你手心。」

  「我顽皮惹事?」

  「我最怕累,一边不留力,希望整头家都亲自一双手做出来,力不从心,便发脾气打孩子。」

  「妈妈像是说别人。」

  伍太太下结论:「总而言之后母不好做,挑一个没孩子的对象比较好。」

  说来说去,仍然是担心不为。

  「妈妈,那只是个普通朋友。」

  「是吗,为什么带着幼婴找上门来?」

  「他来辞行。」

  不为不想说出飞机上的事。

  伍大太盘不出话来,仍然去织毛衣。

  女佣过来收拾茶具。

  她轻轻同不为说:「可怜,孩子母亲在飞机上突然脑溢血。」

  原来如此。

  不为回到房间,继续忙碌。

  卧室四周堆满参考资料,笔记、衣物……

  女佣推门问:「可要吸尘收拾?」

  「不不,千万别进来。」

  「太太说该换床单了。」

  「不不,不要管我。」

  不为反着手乱摆,头也不抬。

  她喜欢被褥有点熟悉霉旧气息,一躺上去就知道是在家里不是酒店旅馆。

  莉莉的电邮这样说:「我来得迟,华南令我失望我以为可以看到绿油油稻田,池塘里有一对对鸭鹅,孩子们骑水牛上羞涩地吹萧,处处垂柳杨花随风飘荡,村妇笑看捧出菱角、莲花、甘蔗……谁知满城高楼大厦,沙尘滚滚,机车、汽车.行人都把游客挤到一边,人们讲的是电子科技,股票,走向发财捷径,满嘴英语……我心目中的华南呢?」

  不为读了,笑得流泪。

  莉莉去晚了整整半个世纪。

  不为回电:「心胸狭窄的西方人不允许东方进步。」

  最好永远像媚外的电影里,女子还都妖冶地瞄着狭长的丹凤眼,浑身无骨似赛旗装拿着水烟袋。

  莉莉苏比耶斯基这次旅游回来,当会明白伍不为不愿写华人挣扎故事的原因。

  任何种族的生活都一定有上落,早期移民的意裔西裔也吃足苦头,但只有华裔特喜夸大他们的苦难。

  伍不为不想再加入那诉苦队伍。

  希望莉莉明白。

  「——翻译小姐每日向我算钱,怕洋人赖债,时时背着我说电话,很不老实的样子,我也很警惕,不想在异乡出丑。」

  「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原来各处华裔个性大不一样,火车服务相当好,卫生间仍然肮脏,我们的先进电子设备他们都有,我找到冒牌手袋,像真程度至高……」

  不为问:「你与出版社及作者群接洽没有?」

  「嗯——」

  「印象如何?我亦好奇。」

  「有女子穿着背后有一条长拉链那种现买人造丝旗袍来见外国人,名片中写着名字及其著作,我看到黑鱼网丝袜上有洞、高跟拖鞋残旧、化妆奇突,我心中无比讶异,风气是太前卫,抑或未够先进?」

  不为答:「少批评,多观察。」

  「而且她们有着重重叠叠的名字,像贞真、眉媚、金矜、肖晓……不过也有一批比较成熟保守的作者,可以一谈。」

  「你一定会有收获。」

  「有个华人在身边提点,比较不会吃亏。」

  伍不为才不会做汉奸。

  第二天。不为陪母亲去复诊。

  在候诊室母亲一直握着她的手。

  不为把母亲的白发仔细拢上去,轻轻用发夹夹好。

  旁边有个老太太问「是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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