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独身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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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我也与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闲聊,名为师生联络感情,实则是向老师撒娇,她们早已懂得这一套。

  ——“蜜丝林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拍马屁。

  (不知为什么,英文书院中的女教师都被称为“蜜丝”。)

  “蜜丝赵也漂亮。”

  “不过穿得小家子气。”

  我说:“别在我面前批评别的老师。”

  “背着你可以批评吗?”一阵嬉笑。

  等她们看到世界,她们便知道做人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惭愧,哦,我是妒忌了,怎么可以有如此恶毒的想法。

  “蜜丝林,你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何掌珠问道。

  “街边档口。”我答。

  “恋爱时应该怎么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学生子永远只会咭咭笑,她们活在游乐场中,没有一件事不是新鲜的,在她们眼中,一切事物都鲜明彩艳,爱恶分明。

  “蜜丝林,为什么你没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别顽皮。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

  我明白了。

  周末张佑森约好十一点来我家,结果十点十分就到。我问:“你有没有时间观念?我才起床。”很烦。

  张佑森做事永远得一个“错”字。

  我递给他一叠报纸杂志,“你慢慢读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声,坐在那里看起报纸来。

  一会儿我烧着的水开了,水壶像婴儿般呜咽,他又走到厨房去。我到厨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别人家中。坐在客厅中央,别乱跑好不好?这里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规矩点,守礼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厅坐下,不声不响。

  张佑森是这么一个人,早是个笑话,那时运动会。他的中学离我们中学近,跑完步体育老师允许他用我们的淋浴问,结果他每次带着肥皂毛巾来——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个人。而结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认最聪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气不是没有的。

  每次约会,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说:“我们先去吃中饭,然后买票,买好票我到超级市场去购物,你如果没有兴趣,便到图书馆去坐一下。”

  买完票回来的时候,他把路边建地下铁路的泥浆也踩回来,一进门踏在那条天津地毯上。

  我说:“佑森,请帮个忙,你贵脚抬一抬,我地毯刚洗过,不是给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声,把双脚移过一边。

  “佑森,”我叹口气,“你这个人是怎么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声。

  我与他对坐着,他没话说,我也不说话,次次都要我说话娱乐他,我累。

  我笑说:“佑森,谁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对小眼,扭开电视便看到白头偕老。”

  他讪讪地看着双手。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努力制造话题。

  “很忙。”两个字。

  “忙成怎么样?”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头上。”

  “你也该出去走走,增加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好脾气地笑,“我没钱。”

  “你赚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赚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没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层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个月供多少?”

  “一个月两千多。”他忸怩的说,“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计划那种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经超过申请资格了。”我惊异。

  他说:“我……瞒了一些事实。”

  典型的香港人。我叹口气,你说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谁都会打算盘。地毯要是他买的,他就不舍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说,“比我这里还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怎么放家具?一房一厅?像我这里这样。”

  “你这里是三房一厅拆通的,怎么同?”他说,“也只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不怕。”

  我说:“四百尺有窒息感,”

  “两个人住也够了。”他说。

  我不想与他争执。他总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亲呢?将来令尊也与你住?”我问。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欢,怎么办?”我问。

  “不会不喜欢。”他说。

  我不响,只是笑笑。听上去很美满……小夫妻俩住四百尺房子,有个老人家看大门,公寓粘一粘墙纸便是新房,像张佑森这样的人,也许对某些女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讽的想。

  我们去看电影,两点半那场,因是儿童影片,观众拖大带小到三点钟才坐定,到四点钟又开始上洗手间。熙来攘往,吵得不亦乐乎。

  我问佑森,“你闷不闷?”

  “不闷,我怎么会闷?”

  我很闷。

  第二章

  连学生都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暗自叹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将来的丈夫。

  看完戏我们往回走。我说:“如果你独个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变一下环境。”

  “现在也可以呀。”他说。

  我笑笑,他的父亲近七十岁,有点邋遢相,我不高兴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头探脑的,老当我是未来儿媳妇。哪有人三十岁了还与家人同住,信都给父亲拆过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觉是项烦恼,谁能给他写情信呢?

  “真奇怪,”我说,“我们认识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也是这么凶霸霸的样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现在这样。”

  我忽然发觉他也有点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对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说。

  “是我笨。不关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说,“你——”我又改变话题,“你如果结了婚,我们就不能这么自由自在见面了。”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我的要求高?”我摇摇头,“我找对象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只要爱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两人思想有交流,兴趣有共同点便行了。”

  “这还不难!”他笑。

  “难?每个女人择偶条件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分别?”我气不过,“佑森,你说话难免不公平。”

  “可是要维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块,对你来说,坐日本轿车是最大的折辱,谁敢叫你挤公路车?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这个人,我第一次见你,就差不多让你折磨死。请你跳十次舞,你都说脚痛,跟别的男生跳得龙飞凤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记仇记两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时候嫌我的裤管不够宽,现在又嫌我的裤脚不够窄,可是我老搅不通这种千变万化的玩意儿,展翘,我真是惭愧。”

  我不好意思,“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无耗无扇,神仙难变,事业无成,又没有家庭,你看我这样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当年十五岁的样子。”他留恋地说。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头抬高一点,外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乐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语气跟我父亲一样。”笑笑。

  “你母亲早逝,他为你担足心事,结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恋爱得轰动,三五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开电视一齐看长篇连续剧,人生是这样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为什么你不结婚?”

  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好人也会来这么阴险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无力,只好闷声大发财。

  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问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问他。

  “你是长周还是短周?”他问。

  “长周,连两个长周。学校要编时间表,故此短周改长周。你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吧。”

  “好的。”

  “你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我问。

  “知道。”

  “佑森,买一部小车子开开,那么我们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上,没事,不想睡,坐着抽烟。

  为什么不早点投入看电视长篇剧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起看电视也得找一个志趣投合的人。而这个人是这么的难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时日内是否会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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