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独身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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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按熄香烟,扭开电视,看到Muppetshow中鲁道夫纽路叶夫与猪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过去。

  上床看武侠小说,作者提到《三国演义》中许褚赤膊上阵,身中两箭,评书人注解:“谁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恋,又役失业.下个周末的约会也订下了,我有什么烦恼?头发又未自,脸上又没皱纹,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无话。

  做了个恶梦,看见母亲眼我说:“看你怎么没嫁人!”做恶梦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奇怪,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条街,或是掉了一颗牙齿,或是自悬崖跌下来,种类繁多,醒来松一口气,还没洗完脸就忘了,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花样都不变,好没味道。

  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

  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四肢还是会动弹,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

  我想到张佑森,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拨一拨动一动,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

  我的学生比我聪明。我低头改簿子。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只要声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们。

  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为什么?”另一个问。

  “描写男人同性恋,恶心。”

  “呵。”

  “于是我说要走,假意叫他别客气,继续看完场,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有,怎么没有,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我姊姊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那人说: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有什么关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头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

  我说:“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费时间。”

  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我叹口气,走到窗前去站着。课室还用着竹帘,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射在我脸上。我眯起双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

  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

  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今年五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

  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

  这次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想得大多了。”

  “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我轻声说。

  “亲爱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紧她的手,深深叹口气,“但是我觉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问我。

  “并不好,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

  “现在根本买不到,”她诧异,“政府忽然禁掉镇静剂,你怎么还买?”

  “总有办法的,”我说,“鸦片禁掉百多年,现在还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这不是好现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没精神。”我说,“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罗赛太太问。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我答。

  “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是爱情吗?”

  “是的。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爱情烦恼,你明白吗?”我问。

  “我明白。”她说,“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

  “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她微笑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我说。

  “一个也不喜欢?”

  我摇摇头,“不。”

  “每个人总有长处。”她还在微笑。

  “他们的长处我不感兴趣。”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他们未必要与我培养终身兴趣。”

  “你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问。

  我很惆怅的说:“我始终做着螺丝钉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失望,事业又不如意,忽然之间我发觉原来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亲爱的,你想做谁?”

  我撩起头发,烦恼的说:“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个家庭主妇,终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吗?你愿意?”

  我缓缓的摇头。

  “抑或是做阔家少奶奶?手戴钻戒搓麻将。”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满现况。”

  “亲爱的,你闻到蛋糕香味否?”她说,“让我们先把烦恼忘记,然后开始吃。”

  我笑,“遵命,弗罗赛太太。”

  带着一个饱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该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懒觉,于是推张佑森的约会。

  “不是说好出来的吗?”他问我。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约了另外一对朋友,不好意思推他们。”佑森焦急。

  “你又没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约了人,张佑森,你最喜欢自说自话。”

  他没言语。

  “你约了谁?”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贝太太。”张佑森说。

  我问:“贝太太与先生?”

  “是的,贝太太不是见过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说,“约的几点钟?”

  “八点钟在天香楼,贝太太请客。”他说。

  “你怎么能叫贝太太请客?你应当先付帐,把钱放在柜台,知道吗?”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是真,你又没车子。”我忍不住抢白他。

  “是。我七点半在家等你。”

  “就是这样。”我挂了电话。

  我很烦恼,想推的约会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觉得累,我胡乱找件白裙子来罩上,化点妆,便开车出去,本来应当去洗个头,但是为张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废事麻烦。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悦我。况且我们之间已无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过去接他。

  接了张佑森,我一声不响把车驶到天香楼。找到地方停车,与他迸馆子,主人家还没到。

  张佑森把两百块现钞放在柜台。我没好气的说:“不够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问。

  “你带了多少?”我反问。

  “两百。”

  我叹口气,“这是五百大无,借给你。”

  他茫然:“要这么多?”

  我在人家订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没好气。这个乡下人,简直不能带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觉一肚子的气,张佑森的年纪简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头喝着茶,十分闷气,没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张佑森沮丧,他问:“展翘,你不高兴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头,“也没什么,你别多心,主人家马上要来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关照。

  这还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总有长大学乖的一大。张佑森到底读过数年书。

  我看看表,八点正,那贝太太先生也应该到了。约会准时一向是艺术,可惜渐渐懂这行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姓宝姓贝都不管用。

  正在无聊,眼前一亮,一个“中年少妇”盛装出现,身上一套彩色缤纷的“米爽米”针织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宝气,向张佑森展开一个笑容。这便是贝太太了。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女士。她亲亲热热的称呼我们:“嗨森,嗨翘!”熟络得不得了。

  我低声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虚伪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个学生。

  我一直没看到贝先生,因为贝太太身体壮,衣饰又夸张,把她丈夫整个遮住,直到贝先生在她身边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问:“是张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来。

  贝先生是个顶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举足都要光芒万丈,先声夺人。

  她不是难看的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过时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风与体重。张佑森到今天这样。这个女人上司要负一半责任,被她意气风发的指使惯了,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我侧头看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脸一红。贝先生对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贯的不答腔,自顾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说话——我们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机会出声说话,贝太太甚多伟论,她正在设法告诉我们,她那个政府单位如果没有她,会整个垮掉。张佑森无可奈何的听着她,而我却有点眼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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