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她愕然,“什么家?”
“香港、台北,你总有家呀。”我也愕然。
“没有,”她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兄弟呢?”
“没有。早过身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里都一样,我选了这里,是喜欢这个城。你放心,搬一个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学。
学生里没有什么新鲜事。几个外国女同学还是撒娇撒痴的跟教授打情骂俏,我深觉乏味,三小时便完了课,赶回宿舍,四姊还没有回来。
我在房间里等,她是三点钟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脸上很明朗,一点忧伤也看不出来,只是肤色仍然一样的白,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我问:“怎么样?”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还买了一部小迷你、同时又去求职,还洗了头,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时办这么多事,人家四圈麻将还没有搓完呢。”
她说:“搓麻将有搓麻将的乐趣,我要搬走了。”
我问:“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你自然不能告诉别人的,现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样高朋满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样子!很不错的,连家具,一房一厅,小小的地方,一个人住刚刚好——”
我们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车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家具。她叫我去煮菜,我发觉厨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与点心出来,她已经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橱里,把照相架子取出来放在床头。
我说:“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坐下来吃茶。
我问:“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她点点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会自己去找的,犯不著我操心。
“我可以常常来看你?”我问。
“可以。”她说。
“你休息吧。”我说,“当心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轻率。”
她点点头。
我取过外套。“现在天气时冷时热,说不定的,今天冷下来了,这天气最容易——”
我转过头去,看到她一脸的眼泪,她嘴角微微一个笑。
我连忙把大衣放下来。
我说:“我不走了。”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我掏出手帕给她,她并没有用,只是放在膝盖上。我走到窗口站住,看出去,隔壁人家的猫走到她的窗户来了。
我镇静的说:“我总是在这里的,你放心,不管你怎么想,我总是在这里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有一只猫是很好的。”
她又恢复平静了。
如果我像她这么忍耐,我是一定会发疯的。
我走了。
我到一家畜店,买了一只小小的玳瑁猫,把它的颈皮抓起来,它的四只爪马上缩作一团,这证明它不是懒猫,我看看它的头,圆圆的,我看看它眼睛,圆圆的,我忽然爱上这只猫了。我把它放在柜台上。付钱,它的身子缩成一只小球一样。我把它放进口袋里。好猫,又不抓人,又不乱叫。
店员问我:“你叫它什么?”她是个老太太。
我想想,说:“猫。”
老太太说:“那是不错,它是只猫。”
我把猫交给四姊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呀!她叫,“猫!”
那只小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姊看著它笑,我分辨到她真的笑容与假的笑容。
她以前展露的笑,全是假的,那只是一种装饰。呵我可怜的四姊,她的笑原来不过是等于她身上一件漂亮的毛衣,因为她做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没有人。但是真与假终久是有分别的吧,我看了她的真笑容,才知道她的假笑。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是何等掩饰她自己啊。
她才只有那么一刻,随即沉著下来,她说:
“家明,你真是个好孩子,谢谢你了。”
我看著她,噢是的,我爱她,有什么关系呢?我爱她,没有遗憾,没有疑惑的,我爱她,是几时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
我不怪我自己,我偏偏爱上了她。不是寂寞,我可以忍受寂寞,我寂寞了那么些年.那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寂寞,与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的寂寞,不不,我可以忍受寂寞。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不是为了要一个女人,不是。我只是爱她。
“咦?”她看著我,“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还有点功课要做,我先回去了,你当心自己,你随时叫我,我马上来。”
她说:“我只想你功课做得好一点。”
“我会的,”我报以微笑,“我一向是个好学生。”
她点点头,然后转过头来,“我的洗头水用完了,你可否经过小店的时候,代我带一瓶来?”
我深觉奇怪,为什么她叫我做这种事?为什么?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而且一瓶洗头水……
我问:“什么牌子?什么香味?”
“草药味道,任何牌子都可以。”她说。
“我明天带来。”我说,“我现在走了。”
“家明——”她叫住我。
我微笑:“什么?”
“为何你什么都不发问?”她问我。
“问?为什么要问?”我笑说,“误会都是从说话而来。”
她也笑,“你也是看《小王子》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燕在大堂等我。
她等得很焦急,很不高兴,一见我就站起来,一开口就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适才方与四姊说:问是没有用的,可是她一上来就是问问问,我朝她笑了一笑,小燕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原因在此。
“你知不知道?四姊失踪了!”她说。
我一怔。消息倒是传得快,我不想向她说实话,也不想骗她,是以维持沉默。
小燕说:“那天黄的女儿订婚,黄回家以后,她就不在家了,黄不以为意,以为她另有应酬。谁知一夜未归,黄急了,到处找,找到我这里来,可是我也没有消息,大家只好怔怔的等著,又报了警,还是不见,你知道怎么好?黄坐在家中,守著电话,整个人呆了,我也不晓得四姊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她,我们虽然跟她有说有笑的,可是她的事,我们全不晓得,这下子她一走,我们连影子也找不到,黄是心里明白的。”
我还是不响。
她跟著我上楼,她的拿手好戏是以小卖小,不请自进,我也随她去。
她说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这个时候走——其实这些,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也不会知道。”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么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么了?破了?”我问。
“手?噢,是,洗衣机坏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绞毛巾,绞到一半,虎口出血,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嫩。”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时候割破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离家里过来读书?——
她诧异的说:“人与畜牲,不读书,何以别之?我喜欢念法律,香港没有这一科,所以跑了来,我是不后悔的,是呀,在家,衣服脱下来,扔在一只篮子里,过两天,熨好了,又回到橱里挂著。可是我不后悔,这种破了手的故事,有什么关系?我学了多少东西!帮我做人处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见亲戚们还是那个老样子,心里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来,我要学的还多,太多了。有一个人告诉我,读了十年大学,才明白要学的是什么。如果一生不学,一生无愁,因为根本不知道缺乏与需要,这种人自然在某个角度是幸福,猪猡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猪肉还是幸福的。”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著她,她真是滔滔不绝。
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她停住了笑,“这三天内你见过四姊没有?”
“你忽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问。
“黄急于找她,有什么话说清楚。”
“也许她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说。
“四姊不是那种人,她走,就走了。”
“为了什么?”
“说不清的纠纷,”小燕说,“四姊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解释。反正说不明白,走了最好。”
“动机是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语仿佛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说。
有人叫我去听电话,我满以为是四姊打来的,一听之下,却是一个不认得的男人。
“我姓黄。”他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