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电视上足球赛的重播,非常的热闹,大家看了还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转头,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长牛仔裤,头发长了一点,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觉得她再漂亮也与我无关,曾经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没有那么做,现在再去求她,与原则不合,难得是她一直对我客客气气。
她手里拿著饮料,拿起来喝一口,眼睛明亮的自杯角转出来,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泪,年纪轻的人忘得快。
她问:“我可以坐一下吗?”她很礼貌。
“请请。”我拉开椅子。
她坐下来,说:“真是,家明,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都快考试了,你是好学生。”
我傲笑,说:“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学生了。”
她黯然说:“说得也对,我现在也看开了,什么一级荣誉,二级荣誉,都是骗人的,得了又怎么羊:男人还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读不读得完还成问题呢,当一个目标不再值得追求的时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我微笑,“当一样东西随手可得的时候,没有竞争,不用力气的时候,就是这样。”
“能够爱还是好的。”她更黯然了,她瘦了。
“是的,全心全意的爱,爱一个人。”我点点头。
“像四姊一样。”她忽然说,“穷一生的力量爱一个人,他回来了,她回去了,听说他们马上要结婚、所以不能说这世界上没有花好月圆的事。”
我点头,“她的确是爱他。她眼中没有第二个男人。”
小燕笑,“那是因为她没有碰见比他更好的男人。”
我也微笑,“要比他更好的男子是少有了。”
小燕说:“可是要比四姊更好的女子也没有了。是不是?你应该是明白的。”
我点点头。
我的运气不好,一开头就碰见个好的,以后就难了,以后还看得上谁?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家明,”小燕说,“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都没有说,以前见了面,反而跟你说几句不相干的话。”
我又何尝不是有很多的话要跟四姊说,现在都没有机会了。我低下了眼睛。
“其实——我的家很普通,很穷。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小职员。我惟一记得的是,他很爱我。家中那么多孩子,他最爱我。”
我抬起头来,看住了小燕,为什么在一个偶然遇见的晚上,她对我说起心事来?是的,她寂寞,我也寂寞,那么就让她来说,让我来听吧。
她以前那种活泼轻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奇怪。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说下去:“我父亲爱我。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爸爸下班,他兴高采烈的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香水,那瓶子是小小的、美丽的、玻璃的,上面还贴著七彩漂亮的招牌,里面是琥珀色的香水。爸爸一脸的笑容,他说:‘阿妹!看!看我买了什么给你?’我又笑又跳,接过了那小瓶子。那一定是贵的吧,以爸爸的薪水,哪处来的钱呢?我问他,爸说:‘我走过地摊看摆著卖,才两块钱,我想你一定喜欢,闻闻香不香。’我急不及待的打开了,一闻,并不香,我没敢说,我说:‘爸,放在冰箱冰一冰就香了。’可是在冰箱里冰了好久也不香,那是假的呀!爸爸两块钱买了一个瓶子,瓶里装的是茶。爸说:‘不香。’我记得我还一直说:‘香味走了。’家明,这是我第一瓶香水的故事。”她在微笑,但是眼泪一直淌下来,她很坚决的:“我爱我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哭了。
小燕说:“可是没有分别,家明,我爱他。我用功读书。我考了奖学金,我发誓等我回家,爸要退休。我们可以买最好的‘香水’,把它冰在冰箱里,然后批评它不香。我拼死命的工作,假期在律师楼里做书记,家明,可是我骄傲,别人是千金小姐,收汇票的,我不在乎,我不妒忌,我有一个爱我的爹。他爱我。我可以令全世界的人失望,我不能叫他不高兴。我们家是最穷的,最普通的,我与弟弟小时候见了巧克力如苍蝇见血一般,但是爸爸爱我,这不普通。他们都忘了,都忘了,他们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忘了。我记得,我要做一个法科学生。
“我记得那一小瓶‘香水’。我记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时候我寂寞了,我只想找一个人,告诉他这样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或者他会取笑我,或者他会同情我,都不重要,只要他懂得,他明白就可以了,你是明白的,家明,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可是我以前见到你,只会说废话。”她说,“现在是没有机会了。”她流泪。
“自然是有机会的。”我说,“这自然是有的。”
“我要走了,他们还在那边等我。”
“不不,你今天不过去,你今天要告诉我这些事,因为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你是大好青年,书中自有黄金屋,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有什么话要说?”她有点醉了,眼圈红红的,就像那个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说:“我真有话跟你说、你听,你听我的。”我才喝了一个品脱,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真爱哭,你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温柔的说,“我听你讲就是了。”
我说:“我要说给你听,我要说——”
“慢慢的说。”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泪逼了下去。
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大约八岁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两岁,他睡了,我独自在母亲的衣车上面画地图,你知道有种缝衣车,机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样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铅笔画一张日本地图,那张地图是怎么样子的,我还记得。忽然弟弟醒来,要妈妈,妈妈一向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一直气他,见他吵,便走过去狠狠给他一记耳光,照平常、他该跳起跟我拼命的、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用被子覆住脸,睡了。我拿起我的颜色笔,手在抖,我只有七八岁,我永远没有忘记。我没敢问他,他现在已是皇家工程师了,我要把这告诉你……”
“再说多一点。”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妈妈,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为了省一角钱,走半小时送饭与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赶来赶去,为了什么?为什么?养出我们这么一班人来,为什么?如今恐怕她还是走著路去买菜吧,毫无疑问,然而她的媳妇们都坐在汽车里,有空还讥笑她一番,我母亲,我不再怨她了,一辈子就完了,一个人只能活一次,我们并没有立一合约要被养下来,但母亲是母亲。我们都是为他们活著,是不是?浪费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费著。”
小燕哭了,我们拥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我微笑,“谁要听?我喜欢人家以为我是百万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说道:“也有很多人当我是千金小姐。”“你根本是。我有时很为你骄傲,法律不容易读。”
“真的?”她喜问。
“真的。”我点点头。
“我会用功。”她说。
我问:“我们走吧?”
“哪里?”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说,“我还剩了两只香蕉。”
“呵,我最喜欢吃香蕉了!”她说。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们不停地说起幼时的事,心里面的怨气消了,结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个人,她绝对不是四姊。我从来不把她当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欢她、但是我不能爱她,我的爱像存款一般,早已经花光了,一点不剩了,再也变不出来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
她没有走。我们在一张小床里睡了一夜。
幸亏被子够大,暖气很好,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脖子上有两条金链子,一条是赤金的、下面一个圆圆的坠子,上面刻著图案纹,写著“花好月圆”四个字,另一条是意大利九K金,很特别的花纹,悬只珍珠十字架,这么两样东西拼在一起,想不出所以然。
后来她说:“那‘花好月圆’是别人送的,所以挂著。”
我心里想,每人有每人的一段云。
那日我给她喝牛奶的时候,我问她:“喂。你还有多久毕业?”
“两三年。”她答。
“快点可不可以?”我问。
“什么意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我今年写好论文要走了,你拖著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