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什么资格结交女朋友?又没有车子、约了女孩子,叫人家穿了高跟鞋冻进冻出,人家越是无所谓,我越是不好意思。将来,将来再说吧。有了能力的时候,一切就比较好办了。
我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头,大家站在那里等。我同她并不是一路车,但是我看了她上车才走。她有没有男朋友?怎么会没有呢?恐怕排队约会她的人,如足球观众那么多呢。她却很明显的对我有意思。为了什么?这里相貌好的学生有,有钱的学生也有,她不似一天到晚躲在家里的人。连我都胡涂了。
到了家,我才发觉不知道她的地址。
她的电话马上来了,说:“你并不知道我的地址。”她把地址说了,是一个住宅区,离法科学院很近。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我回到房间里,做我日常应做的工作,忽然我很希望她在我身边,说着傻气但天真的话,甚至使使小性子也无所谓。一个人寂寞起来。选择伴侣,就不大严格了,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只不过我择偶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后天我没有依时赴约。
我邻居的一个学生服毒自杀了。
收拾房间的女工开门进去,发觉他坐在沙发上,头靠在背垫上,手中还拿着杯子,似乎很舒服的样子,脸上还有一个微笑,可是皮肤发青。死了。
女工尖叫,先敲我的门,因为我的门最近,我刚预备去上课,走到邻房一看,整个人吓呆了。
他坐在那里,吓人的是,他不像死了,床铺很整齐,他是下午服药的,没有上床,没有换衣服,身上是熟悉的牛仔裤与毛衣,桌子上放满了功课、笔记、一瓶剃须水盖子开着,香味传出来,根本不象是死了人的房间。
舍监马上赶来了,锁了房间,我那天没上学。
医生太好心,强逼我吃了镇静剂,我进人了黑甜乡,梦见了七千多个人,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醒来已是六点了。
我穿好衣服,打算出发到小燕家去。
房间围了一大堆人,都在看热闹,只见一箱箱的书本衣服被抬出来,死者原籍阿拉伯,要通知他家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这么一去就去、一了百了,留下的事,够其它人头痛十日八日.玩这种潇洒事的人,都不是好汉,至少应该把房间理干净、把东西寄回家去,甚至把文凭拿到了再说、现在算什么呢?
舍监问要不要换房,我婉拒,那只鬼要来寻我,我搬得再远,他一样要来寻我,逃也逃不掉,算了。
如此这般,到了小燕那里,已是七点半了,我还是叫了计程车去的,我叫车子在门口等。我自己按铃。
小燕跟几个女孩子同住,那来开门的说:“来了!”一边笑,“都等了三个钟头了!”
小燕自楼上奔下来,一点怒容也没有。只是说:“别乱讲:“她白了那几个女孩子一眼。
她取过了大衣。
忽然之间,我对于有生命的一切都珍贵起来。我默默替她穿好了大衣,挽起她的手,我没有说任何话,甚至没有道歉一声,我与她走进了车,小燕很惊异,她把地址告诉了司机,车子驶了出去。
她轻轻的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为什么?这么苍白。”
我说:“发生了一点意外,对不起,我迟到了,不是我想的。”我把今日发生的事略说了一遍。她低嚷:“哎呀。”
“我……日日看见这个男生的,也就像一切男生一样,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并没有什么特别,也穿着一般的牛仔裤、毛衣,站出去可以代表一切男学生,有时候也带个女孩子回来,怎么会呢?”我问她。
她摇摇头。
我们沉默了很久。
她说:“问四姊吧,四姊或者会知道。”
我只是空虚的看着车子窗外。
车子一下子到了。
我们走到四姊家中,她早等我们,穿着个围裙出来。脸上很急。
她见了我们,又笑又骂:“你们到什么地方去了?电话也不打来,我终于等急了,打了电话去,又说人已经出来了,我还以为出了事,在半路打了起来.眉青目肿的,来不成了呢!”
一见了她、我就有种踏实的感觉,她苗条的身形包在围裙里,鼻尖凝着汗珠,表面抱怨着,心中还是欢迎我们,这世界上可靠的东西毕竟太少了,我呆呆的看着她,眼泪淌了下来,她一定很少见我这么喜欢哭的男孩子。我往客厅里走。
四姊问小燕:“你给他受了什么气?把他气得那样?他脸皮最薄,又要强,又受不了气,因此受尽委屈,你还不晓得他?”
原本这种哭不过是一时冲动,可是忽然之间她说了这番话,仿佛她已经认识我十年了二十年了,那种了解是父母兄弟姊妹之间都没有的,他们便明白,也装作不明白,因为他们都不要招揽闲事,可是如今她忽然说出来,我一呆之下,一下子所有的积郁都得了解放,号啕大哭起来。
小燕站在那里,结结巴巴的向四姊解释着。
我用手帕掩着脸,静了下来。
那个同学,靠在沙发上……
我们活着的人,依然得活下去……
四姊递上了一杯,可口可乐,上面浮着冰的。她若无其事的说:“里面有点伏特加,别喝醉了、”
我喝了一口,心里便舒服了。
小燕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笑我,“男人也是水做的?”
我不响,她懂什么?她的生命止于史蒂芬生与当纳器官司案。她懂个屁,我不出声。
“你真像个女孩子。”她轻轻的说。
我说:“男人非得大碗酒,大块肉,妻子如衣服吗?”
她说:“我说你像女孩子,是因为你敏感。。
“有些女人敏感得像马桶盖。你不能这么比呀。”
“今天不能跟你说话,”她笑,“今天我说什么都不能讨你欢喜,我去帮四姊。”
我喝完了四姊给的饮料。
四姊在那边说:“莱都凉了,现在又热了出来,过来吃吧。”
我国睡过了头,因此吃不下,为了礼貌,也只好吃着。
我说:“四姊,那狮子头再给我一点。”
她惊异:“怎么你也叫我四姊?”
我一呆。
“我并不是第四个姊姊,这是我名字啊,你们真没大没小的。”她笑。
我说:“我不能一辈子叫你云小姐。”
“算了算了!”她说,“真拿你们没法子。”
我吃着饭,不做声。
四姊说:“关于你那个同学——以前我写过一篇小说、不过主角是个女孩子,她死在一个夏天,手中也握着一个杯子,握得很稳,坐在沙发上,薄的窗帘一下一下拂着,她脸上凝着一个黑紫色的笑。但她身边有一具唱机,是那种自动从头来过的。 除非关掉, 会一直唱下去,那唱机正在放一张唱片重复又重复,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你看,这样的巧合。”
我震惊的看着她。
她拨着饭。
真看不出她是一个基本上这么绝望的人。
小燕说:“四姊喜欢时代曲与元曲,我都不喜欢。可是我喜欢四姊的小说。”
我实在被那个故事慑住了,动也动不得,叫我说什么呢?早已经有人知道有这种结局。
然而四姊淡淡的说:“然而这种事也少有了吧。大家能够活,都活了下去,我很鼓励大家乐观的活下去,现在我也不写这种东西了,你那同学——是一种冲动,对生活根本上的厌倦,不是为了一个人,一件事,没有值得难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尤其是一个大学生,他总有理由。”
我无话可说。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不知道你写小说,一定要借我看。”
她微笑,“写了这些日子,没有人知道。还是不看的好。”
“有很多人还不看《红楼梦》呢。”我说。
“谁若敢比《红楼梦),九成是失心疯了。”四姊笑。
“给我看看。”我说。
“等你考完试吧。”她说。
不管她开心,不开心,笑,静默,她总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镇静与淡漠,但是这种淡漠使我觉得她可靠。
这一顿饭大家都食而不如其味。
可是就在吃完饭的时候,我们喝咖啡.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当时小燕正在说话,本来无论谁说莫名其妙的话,四姊都有本事全神贯注的听,她是一个礼貌的人。可是她忽然打断了小燕的话。
“有车子声,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这种车声?”
我们停了说话,侧耳而听,的确有车子引擎的声音,而且是一辆跑车。
四姊“霍”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把大门开了。
我问小燕:“什么事?”
“九成是他来了。”小燕微笑道。
“他是谁?”一时间我还没醒悟过来。
“四姊的男朋友。”小燕说,“不……不是男朋友,该怎么说呢?同居的人。情人,爱人,异性朋友。我的天,反正是四姊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