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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高,不如你来设计,我去找制衣厂。”

  “一定要价廉物美。”

  “对,小大衣干吗要几千元一件,像抢一样。”

  “美国有个牌子,叫‘岬’,品质还算不错,不过仍然是中价货。”

  “宣传费昂贵,全国性销售,广告遍登杂志,统统转嫁顾客。”

  谈来谈去,不离生意经。

  “我们小量生产,照顾老顾客。”

  “厂方不一定答应。”

  两人详细地研究有几间厂愿意合作。

  志高忽然头痛,不得不回家休息。

  “奇怪,我竟这样不济。”她咕哝。

  一眼看见子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立刻明白了,岂止头痛或是腰酸,将来,还有许多苦头。

  “几时覆诊,我陪你去。”

  “我自己会处理。”

  “志高,我也为难,王乙新昨日又来我家坐了一晚,他的确有诚意,我衡量过利害,志高,单亲不好做。”

  “你这个人真婆妈,一定要做中间人。”

  “志高,无论你拣的是谁,十年之后,剩下来的只是习惯,生活就如此,现实一点。”

  “你同朱先生就是这样?”志高诧异。

  第四章

  “是,”子壮大胆承认:“不怕你见笑,但是我对他的三角形身段无比亲切,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志高轻轻说:“不适合我用。”

  子壮只得作最后努力,“他也有一半份。”

  志高摇摇头,“不,不是他。”

  子壮忽然明白了,大吃一惊,涨红面孔,说不出话来。

  志高反而松口气,“记住,以后,不要再提王乙新这个人。”

  子壮把她送回家,一直没有再说话。

  志高松口气。

  就在那天晚上,志高做了一个梦,她在大海遇溺,擅泳的她遭漩涡吸紧,用力挣扎,忽然之间,海水转为血红。

  她惊醒,浑身冷汗,立刻知道不妥,开了灯,只见床单颜色同海水一样。

  她打电话给朱医生。

  朱医生声音镇定,“我十分钟可以到你家。”

  这短短一刻是志高一生中最难过的时间。

  朱医生来按铃,她去开门。

  朱医生叫她躺下,检查一下,立刻说:“入院。”打电话叫救护车。

  她握着志高的手,志高异常镇静,一声不响,只是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幸亏没有镜子,否则她自己一定先受惊吓。

  途中志高昏迷过去。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病房。

  医生转过头来,“志高,觉得怎么样?”

  “不要通知任何人……”

  “只我一个人知道,放心。”

  志高接着说:“我─”

  “我替你做了手术,你无恙。”

  “但是─”

  “志高,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将来,在一个比较好的环境、比较适当的时刻,你会得偿所愿。”

  医生紧握住她的手。

  志高别转面孔。

  医生亲手替她注射,“可要向公司告假?”

  一言提醒志高,真的,不见了她,子壮会敲锣找,子壮不会让她默默消失,老好子壮。

  “我代你知会她可好?你需要友情支持。”

  “我自己会找她。”

  “那我先回诊所。”

  天已经亮了。

  志高心里像是穿了一个大洞,手可以伸过去,直通背部,她垂头看着这个洞,用手扯紧衣襟,万分惶恐,怕旁人看到丑陋的秘密。

  一切努力都像是白费了,少年时捱更抵夜、勤奋读书,成年后苦心孤诣创业……加起来不值一哂,怎样都无法填充空虚,志高堕入谷底。

  她昏睡过去。

  有人在耳边轻轻叫她,她不愿回答,她根本不愿醒转,她小小声同自己说:邓志高,你要做的事已全部做妥,尽了全力,不能做得更好,再做下去也没有意思,不过是日出日落,枯燥重复,你在世上的卑微任务已经完成,不必再醒过来。

  “志高,是我,子壮,志高,请你醒醒。”

  这讨厌的子壮,叫魂似,不住骚扰,她微微睁眼,看见子壮伏在她身上哭。

  志高不禁好笑,这是干什么,如丧考妣。

  看护过来同她说:“病人会全部康复,你别担心。”

  子壮看着好友的深陷眼眶,灰色皮肤,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年不止,子壮心酸,一个人的希望死了,肉体也跟着衰亡,她悲从中来。

  志高说:“我想回家。”

  看护说:“你暂时未能出院。”

  “这房间太光亮。”

  看护放下窗廉,但是阳光仍然自缝隙渗入。

  “真想回家洗个澡。”志高烦躁。

  子壮说:“我问过朱医生再说,你且忍耐一下。”

  朱医生稍后进来,轻轻劝志高:“我介绍一个心理医生给你谈谈?”

  志高大奇,冷笑说:“我在大学副修心理学,我毋须任何人照料,我出院了。”

  她掀开薄被站起来。

  子壮阻止不来,只得陪她回家。

  “我差一个佣人来服侍你。”她急急拨电话。

  不知怎地,志高觉得她从前至爱的公寓太大太空,不着边际,像一个公众地方,叫她害怕。

  床褥一片凌乱,还未有人收拾,子壮即时帮她拉下来,“枕头套、床单放在什么地方?”

  志高自顾自放水洗澡,水滚烫,浸下去。

  子壮进浴室,放掉热水,“医生说只准你淋浴。”

  她强拉好友起来,叫她坐小凳子上,帮她擦背。

  志高坐在莲蓬下面闭上双目一声不响。

  “原来你似皮包骨,这样瘦我都没发觉,真没用。”

  佣人来了,子壮指挥她收拾地方,又把她带来的热汤盛在杯子里,放好吸管叫志高啜饮。

  志高摇头。

  她央求:“像喝水一样,不需要胃口,来,添些力气。”

  女佣抱出脏床单,子壮说:“晦气,全丢掉。”

  志高说:“让我静一静。”

  子壮悄悄取过她的门匙,打算复制一套,“我明早再来。”

  她们走了以后,志高满屋找地方栖身,忽然拉开杂物房的门,小小的,旁边放着洗衣机乾衣机,没有窗,一片黑暗,找到了,志高松一口气,就是这里安全。

  她蜷缩着身体躺下来,像一个胎儿那样四肢紧紧靠近,志高忽然哭泣。

  她不怕会有人听见,哭得疲倦,她睡□了。

  第二天早上,子壮拿着锁匙开门进来,没看见志高,心里打一个突,倒处找过,以为她出去了,坐在安乐椅上发呆。

  正想离去,忽然听见储物室有声响。

  她走过去拉开门,“天啊,”子壮蹲下来,“你在这里!”她痛哭失声,把志高抱在怀里。

  她马上通知朱医生赶来。

  志高见到阳光,十分不安地挣扎,子壮用一块湿毛巾搭住她焦裂的嘴唇。

  “志高,不是你的错,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子壮。

  平日趾高气扬、精神飒飒的志高今日溃不成军。

  “回答我,志高。”

  志高真想关进储物室一辈子在那里度过直至腐朽,但那是最懦弱的选择,人生道路从来不会那么容易,她心底有一丝天良无泥。

  她声音沙哑,“子壮,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好起来。”一说话,干燥的嘴唇裂开,血丝淌出来,邓志高看上去像第三世界的战俘,子壮泪如雨下。

  朱医生到了,冰冷的说:“志高,羞不羞,读那么多书,做那么多事,为着一点点挫折,倒地不起,太纵容自己了,你想就此结束一生?太理想了。”

  子壮去扶她。

  “志高,起来。”医生喝她。

  志高跌跌撞撞坐好。

  “这是心理医生周氏的名片,你随时可去看她,到此为止,除却你自己,没有人能够帮你。”

  虽然这样说,还是替志高注射。

  子壮心痛地说:“有人进了小黑房一辈子不再出来。”

  “是,闲人还嫌她死得不够快,一味称赞她孤清脱俗。”

  “我担心志高。”

  “她不一样,她勇敢,她会抗争到底。”

  子壮长长吁出一口气。

  朱医生转头说:“志高,去上班工作,那会帮到你。”

  志高颓丧地摇头。

  “你不是工作狂吗?”

  她嚅动嘴唇,“我听见嘲笑声,每个人都笑我失败。”

  “谁敢笑你,我有笑你吗?”子壮问。

  “也许你不会,但其他人一定笑。”

  朱医生问:“你在乎吗?”

  子壮代答:“她也是人,当然也紧张人家怎样看她,平日有精神,装作不屑,现在养病,意志力薄弱,妖魔鬼怪都打过来,可是这样?”

  志高点点头。

  “养好身体最重要。”

  志高躺在沙发上闭紧眼睛。

  朱医生说:“许多女性遇到这件事都会情绪失常。”

  子壮抬起头,“男人呢?”

  医生一怔。

  子壮叹口气,“有时,我庆幸家中多男孩。”

  朱医生没有答案。

  傍晚,志高醒来,公寓静寂一片,厨房有佣人在轻悄工作,她呆呆地站起来,沿墙壁走一趟。

  这身体又一次拖累了她。

  她像幼儿学走路一样,扶着墙缓缓一直走到窗前凝视。

  女佣警惕地过来说:“邓小姐,喝点汤。”她像是怕她跳楼的样子。

  在长窗玻璃反映中,志高看到自己枯槁的容颜:皮肤灰败,头发干燥,她伸手去摸面颊,呵,可怕,她虽然一直不是美人,但也端庄清秀,满有气质,一惊之下,她坐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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