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寂寞的心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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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芹不敢说是她大力捆打过姐姐。

  她借故看看表,“我去照顾涤涤……”

  “拜托你了。”

  “还说这种话。”

  诺芹赶到,女佣松口气。

  “没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当她出门几天。”

  女佣不住应是是是。

  诺芹亲自替涤涤梳洗。

  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出门也那么费劲,同大人一样,全副武装,校服熨得笔挺,鞋袜整齐。

  还有那大大只的书包,要是全部内容都消化得了,简直是国际状元。

  诺芹替她背起书包,重得肩膊一沉。

  涤涤笑了。

  司机在楼下等,在这都会居住,而不必挤公共交通工具,几生修到,真是特权分子,岑庭风算得能干。

  涤涤靠在阿姨身上。

  诺芹利用车上时间与她背默英文生字。

  涤涤忽然问:“阿姨,你几时结婚?”

  “啊,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涤涤有点担心,“妈妈说,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没有空照顾我们了。”

  “你妈妈太小看我了,我永远是你的阿姨。”

  她送涤涤进学校。

  回到家里,与李中孚通过电话,她坐下来,开始写新的小说。

  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这个关头最难过,因为正式步入新中年阶段,所有成绩都抵挡不住那种人将老的恐慌。

  许多人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得扮年轻,永远作廿六七八岁状。

  诺芹已抱定宗旨她不会那样逃避。

  她立志要成为城内唯一不隐瞒年龄的写作人。

  她把小说首段传真出去,刚想去看庭风,编辑部电话来了。

  “岑小姐,我是关朝钦。”

  “有何贵干?”

  “收到你的新小说。”

  是要称赞她写得好吗,语气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给编辑部一个好大难题。”

  岑诺芹沉着地问:“什么事?”

  “三十岁了,有点惆怅,这不是年轻读者爱看的题材。”

  诺芹一愣,“读者中没有三十岁以上的人?你几岁?”

  “我不是读者,我是编辑。”

  “依你高见,应该怎么办?”

  “岑小姐,打算写什么,先到编辑室开会,同事无异议,才动笔可好?”

  诺芹笑了,“编辑部的权力有这样大吗?”

  “这是我的编辑部。”

  关朝钦态度无比嚣张。

  岑诺芹忍不住教训他:“但这不是你的报馆,不是你的世界,你净挂住弄权,干涉创作自由,害得数十支笔一言化,我不赞成,我请辞,你不必伤脑筋了。”

  她放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

  一路上心境平静,只觉得自己讲多了话,各人都有一套办事方法,无法合作,立即知难而退,教训人家做什么。

  他又不是十八廿二,他甚至不是廿八三十二,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不安,社会自然会淘汰他,何用岑诺芹替天行道。

  到达医院,庭风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庭风看着她。

  “脸色比我还要难看。”

  “忘记搽粉。”

  “还记得不用化妆的岁月吗?”

  诺芹笑,“像涤涤那样大。”

  庭风惆怅,“父亲刚去世,生活也不好过。”

  诺芹答:“我才不会留恋那段日子。”

  “也难怪你,自幼失却父母,当然只盼自己速速长大。”

  诺芹说:“我觉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远是现在。”

  “我很欣赏这种乐观。”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风忽然问:“李中孚有否求婚?”

  诺芹答:“中孚家不像一磅白面包?乏味,但吃得饱,弃之,则可惜。”

  庭风说:“太刻薄了。”

  姐妹俩上车。

  诺芹说:“让我想想白面包可用来做什么。”

  “我喜欢蒜茸面包,配洋葱汤,一流。”

  “牛油面包布甸。”

  “唔,咸牛肉三文治。”

  “鸡蛋法式多士。”

  “哗,不简单。”

  庭风笑:“看,白面包落在高手厨房,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饪工夫吧。”

  她们笑半晌,诺芹忽然问:“你没有事了吧。”

  庭风答:“请放心。”

  诺芹说:“我们都寂寞。”

  “对了,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写一个专栏叫寂寞的心吗?”

  诺芹顾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蜗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个人跑到最好的法国餐厅去。

  一连叫了三客时鲜:煎蚝、蒸淡菜,以及烤蜗牛。

  侍者客气地问:“小姐,你是来试莱的吗?”

  她摇头。

  “配什么酒?”

  “给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苏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边考虑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学做生意,也是好办法,要不,找一份教书职位。

  诺芹身后坐差两个衣着豪华夸张的艳女,年纪与她差不多,正在聊天,声音不大,可是诺芹耳尖,每句都听清楚。

  “最近陈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办法。”

  索性叫户头为阿伯,倒也诚实,娱乐性甚佳。

  “是吗,”另一个不信,“还有什么妙计?”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百余二百点,看得准,还不是同从前一样。”

  “呵,陈伯伯真能干。”

  “你那周叔公呢?”

  诺芹忍不住微微笑,精彩、幽默,真没有想到这一代在户头身上找生活的年轻女性持这种态度做人。

  话题变了。

  “你有没有看到黄简慧芳将拍卖的珠宝?一大串一大串,毫无美感,好丑。”

  “连超级暴发户都要急售资产套现,可知窘逼。”

  “她说她不等钱用。”

  “有一个老掉了牙的说法,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初不买,今日就不必卖。”

  “就算卖,也不用在这种时候卖!还有,根本不必现身号召喊卖。”

  “唉,好比黄粱一梦。”

  诺芹肃然起敬,阿,街头智能胜读十年年。

  她微微恻一侧面孔,看到那两个女子。

  有廿七八岁了,眼神略带沧桑,已经在这可怕的公海打滚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是见还有点渣可捞,不舍得放弃,故采取半退休状态,不过已不必湿脚。

  都会繁华了廿年,发了这一票无名女,锦衣美食,若有经济头脑,大可在三十之前上岸晒太阳。

  不过,也有无数人沉沦溺死,成为冤鬼,永不超生。

  诺芹吁出一口气。

  她吃饱了,付账站起来,转过身子,那两个女郎已经离去,座位空着,玻璃杯上有紫褐色的胭脂印,证明适才她俩的确坐在那里,不是黄梁一梦。

  没有喝酒,脚步也有点踉跄。

  她驾车回家。

  数百万人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有电话在等她,是林立虹的声音:“编辑部的指引是,有人请辞,决不挽留。”

  诺芹笑笑,自言自语:“我不会幼稚得用以退为进这种陈年手法。”

  “编辑部——”

  诺芹关掉电话录音机。

  电话铃又响。

  “岑诺芹,我是林立虹。”

  诺芹诧异,“你升了级?”

  “一样是助手。”

  “太卖力了。”

  林立虹并不介意作者的揶揄,“应该的。”

  “不觉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个开始。”

  这位小姐不简单。

  “有什么事?”

  “情绪好一点没有?”

  “多谢关心,完全没事了。”

  “关朝钦也是一片好心,从前老一辈的编辑也有更繁复指引,可是作者心服口服,视为金科玉律,新一代编辑却没有这种福份,你们多少有点看不起我们。”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笔小姐──”

  “我叫岑诺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个人爱闹情绪?”

  林立虹但笑不语。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没有个性,如何成为作家,有个性,当然要耍个性。”

  诺芹大笑,警戒之心大减,“林立虹你真有趣。”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这份工作就是这点可爱,可以接触特别的聪明人。”

  “那么,请继续交稿吧,不然,谁睬你。”

  诺芹坐下来,拆阅读者信。

  “文笔小姐,我是网页专家,帮你的信箱搞一个专页可好?你可以与读者直接对答。”

  诺芹摇摇头,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与读者维持适当距离。

  另一封信:“文笔小姐,我在游客区有一间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与你合作,打算一边卖书,另一边卖咖啡,并请你走期出现与读者签名、聊天,交换意见,你看怎么样?你可以加入股份……”

  诺芹骇笑。

  哗,长驻候教,陪荼陪讲陪笑,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买钟上街?太异想天开了,这叫做闭门家中坐,侮辱天上来。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换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地回答:“唉呀,你们的建议太好了,我就没有想过可以这样与读者亲近,彼此成为好朋友,我会同出版社商量。”

  届时,她可以教读者如何减肥、除斑、治癌、驱鬼、转运。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岁,爱上父亲的朋友,受到家长阻挠,非常痛苦,读新闻看到台湾有遭遇类同的少女跳楼殉情,觉得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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