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莫失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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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她赤着脚,脚趾上却搽着红寇丹。

  这是为了什么呢?惟恐人家不知道她变坏了似的。

  她的打扮,她的语气,都渐渐在变,变得我不能适应。

  我并不欣赏目前的小令,我要的是以前那个她。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是这么的陌生,怎么能不沉默呢?

  “家明,”她说,“你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看也配不上你。”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笑问。

  “长得好,人品也好,性格也好。”她乏味的说着。

  “不见得,叫我脸红。”我勉强的说,“你千万别这样。”

  她站起来:“天下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如果真的清高,早就离了污泥走了。坐在烂泥巴里,还假撇清,嘴巴里嚷不染不染,有个鬼用!”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鼓足了勇气来问她这么一句。

  “我没种,贪图享受,家明。”她笑盈盈的答。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脸后的辛酸,多说还有什么用?

  我问她:“你高兴吗?真的高兴?我来了这么久,你没说过一句真话,难道我听不出来?你真的把我逼走了,又有什么好?”我叹一口气。

  小令听了,眼泪就冒出来,但是她不肯让人看见她落泪。

  她转过了头,站起来,走到窗口去,撩开窗帘往下看。

  隔了很久,她淡淡的说:“家明,没有用,我不配你。”

  “谁说的?”我愤怒,“你告诉我是谁说的!”

  “我说的——”

  “由此可知你这个人,别人没说,你先说。”我骂她。

  “我有我的苦衷,家明,你不会明白的。”她仍然背着我。

  “苦衷?小令,别骗我了,凡是有苦衷,就是不爱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

  她转过脸来:“你原比任何人强,任何人好,所以我不配。”

  “我明白了。”——藏说,“我明白了,我今天没白来。”

  “你没有明白!你想今天走了,永远不再来,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但尖,而且高,这不是我的小令了。

  我说:“我来了,尽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你不再关心我了,不再同情我了。”她盯着我。

  “你不要人同情,小令,拿点勇气出来,离开这里。”

  她苦涩的说:“这天下都是会说话的人多,连你也在内。”

  “你们何必一定要住这么大的地方?要吃得这么好?要穿得这么美?为什么还要使佣人?苦一点就不可以?做了舞女,赚得不少,为什么还要去结交开平治的阔少爷?既然是甘心乐意,又何需别人同情?”

  她掩上了脸:“你是骂我来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劝你,小令。不要说我不明自,我太明白了!”

  我站起来,向大门走去。

  小令在我身后冷笑一声:“你为什么说‘我很痛心’,‘我为你难过’?索性做得好看一点也罢了,从此以后不来,也有个理由。你来为什么?。就为了提醒我的堕落?没有这种道理,你去好了!”

  我看着她。她的语气,她的态度,都与林太太没有分别。

  她要我怎么样呢?我们家没有钱,她也不把钱放在眼内。

  她这么年青貌美,香港就独独不会饿死这种女孩子。

  但是她要我怎么样?可怜她同情她可惜她?我不懂。

  我只会说道理,即使有这种感觉,不过是放在心里。

  如果她用牺牲来换同情,这种牺牲根本不值得。我想。

  我仍是等她的。看她在两年之后又怎么样子,我等。

  我叹了一根气。为了油,我在家也静默了好几天。

  小曲来了一个电话。

  “你好吗?”

  “不好。”我说。

  “怎么了?”

  “没什么.这些天我都在考虑牺牲自一已,让你姐姐幸福。”

  “幸福可以看得见吗?”小曲在电话那边笑了,“我倒不知道!幸福不过是遂心而已,只要你们两人觉得幸福,就是幸福,还理别人怎么样?”她停一停,“你没有牺牲,就算有,谁还逼你?而且往往真正牺牲了的人,并不认为牺牲伟大,所以你别一直怪姐姐,你也有你的不好。倘若一间屋子着了火,你也叫它等两年?恐怕都成灰烬了!她说不出口的苦,你倒怨她。他总共也不过认得你一个可靠的人,你又太谨慎,叫她等,等到几时去?你的日子过得快,她哪一天不是在拖?”

  “好了好了,小曲,我明白了,你别说下去了。”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拿着电话,隔了很久,才挂断了。

  电话截断之后,转来长而闷的呜呜声,我听得发呆。

  我拿着话筒,坐在椅子上,竟不晓得动,我充满了内疚。

  是的,小令现在的情形,跟着了火的屋子有什么两样?

  我倒还叫她等,静待其变,比什么人都要残忍的。

  谁说我管她呢?即使是爱她,也爱得很坏,爱得不够。

  我可以借口说我有理智,不做冲动的事,所以不能带她走——然而再好听也不过是借口而已。如果爱她真的到了那种程度、恐怕也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

  这时候想起林先生,益发觉得他难得,又是这么多年以前,他居然力排众议,娶了林太太。

  不过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维持了家庭这么些日子。

  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遗产,也不致于到今天。

  我……没有用。

  妈妈惊异的问:“家明……你是在打电话吗?”

  我连忙把电话挂上,跳起来说:“没什么,打错了。”

  她说:“你的脸色很坏,别是念书念得太累了。”

  “没有,你放心,我去睡个午觉就好了。”我说。

  “好,去睡一睡。对了,你爸叫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一怔,爸爸没有要事,不跟我说话的。

  “你记得张伯伯的女儿吗?”妈妈含笑问,“婉儿?”

  “哦,她!当然记得。”我也笑了,“就是那个小女孩,过年来我们家,被我打了一顿,又放炮仗吓走的?”

  “还好意思说呢,快十年了,说起来还叫我们脸红!”

  “张伯伯不会介意的——那时候大家都小,她又顽皮,要夹在我们当中玩,又捣乱,一大班男孩子当然不服。想想也是,怎么欺侮女孩子呢?”我说。

  “问你罗!”妈妈笑道,“后来总算带你去道了歉完事。”

  “这与爸爸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又要再罚我一次?”

  “不,婉儿回来了。”妈妈说,“人家就升大学啦。”

  “她多大了?我不十分记得。”我问。“十五岁?”

  “你这个胡涂虫,她十五岁去美国念高中,今年十八岁了。回来度假,等明年再过去念大学。怎么还说人家十五岁,这是什么记性?”妈妈又笑了。

  “我对女孩子的年纪一直记不住,这么久了。”我说。

  “你爸爸和张伯伯都想你们见见面,你不反对吧?”妈妈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是做媒吗?”我笑。

  “也不一定,做个朋友也好。这年头,父母之命还行得通吗?”她盯着我。

  我脸红了。

  妈妈真是厉害。

  “张婉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也好。”妈妈说。

  我笑笑。妈妈看来很喜欢她。当然,她家世清白。

  他们真的安排了我与婉儿见面,就在家中吃晚饭。

  张伯伯、伯母也来了。有父母就有这点好,有人出面。

  我出到客厅,只看见一个苗条女孩子背我坐着。

  她穿一件大袖子的衬衫,在腰间束着一条长裙子。衣服裙子都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缝的,又薄又软,贴在身上,带点米色。椅子上放着一顶帽子,通花草织,缀满了绢花缎带,非常浪漫。

  这一身打扮我很喜欢,清新自然,悦目赏心。

  婉儿仍然背着我,头发是很短的,贴在脖子后面。

  张伯伯看见我了,说:“家明,来,见见我们的婉儿。”

  我笑着过去,婉儿转过头来,看牢了我,目不转睛。

  老实说,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样子了,小时候这么多玩伴,以小令最文,婉儿最野,她一早去了外国,也没有通信,一晃眼几年,并不记得她。况且那次过年吵架,她生了气,不肯再来,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她。

  不过她大概没有什么变,皮肤微棕,眼睛圆滚滚地。

  “婉儿,你好。”我说。

  “你好,家明。”她说。

  “现在不叫家明哥哥了?”爸爸取笑她,“婉儿长大了。”

  婉儿笑:“我几时叫过他哥哥?我从来没叫过!”

  妈妈也笑:“黄毛丫头十八变,婉儿越来越好看了。”

  张伯母说:“好看什么?回来益发粗了。在外国,也还有姨妈看顾着呢!我真不想认她做女儿。”

  妈妈拉着婉儿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说:“你妈不要你了,你就跟着我吧,我疼你,我没有女儿。”

  这话把大家都引笑了。

  妈妈的确常常想要一个女儿,她对女孩子是极好的。

  就算那个时候,小令辍了学,妈妈也想帮忙,是林太太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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