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镜花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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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洋连忙说:“不不不,我喜欢直发。”

  张妈笑着批评,“你看你,乡里乡气,不识好歹。”

  之洋从未拖过地板,无师自通,幸亏是浅易工夫,只要肯花力气便行,不消片刻,便将屋子里里外外拖得光洁明亮。

  张妈看见,讶异得不得了,“咦,手脚倒是勤爽。”

  阮小姐抱着手臂出来微微笑,“这回用对人了。”

  之洋挥着汗坐在露台上,异常愉快,体力劳动就是有这个好处。

  张妈用大碗盛了饭与肉给她,“你就坐在那里吃吧。”

  之洋用手接过,笑一笑,不介怀,大口吃起来,不知多香甜。

  人生就是这样,在上一个故事里,她被误会是神仙,这一回,又有人把她当一只狗。

  张妈问:“多久没吃五花肉了?”

  之洋据实答:“我从来没尝过这样美味的肉。”

  “啧啧啧,真可怜。”

  又加添一碗菜汤给她。

  “张妈,你要是开饭店,一定生意滔滔。”

  是阮小姐站在落地长窗边打趣她。

  之洋抹抹嘴,诚恳地说:“阮小姐,我可以与你说几句话吗?”

  阮小姐没有架子,倚在栏杆上,笑问:“可是要借工钿?”

  “不不不,不是那样。”

  阮小姐大奇,“那一定是问我要旧衣裳?”

  之洋笑,“不,我够衣服穿。”

  阮小姐打量她,“像你身上这种阴丹士蓝老布,足可穿十年。”

  之洋收敛笑容,“阮小姐,生命诚可贵。”

  阮小姐转过头来,十分诧异,“你说什么?”

  之洋轻轻重复:“一个人所拥有的,至珍贵的便是生命。”

  阮小姐既好气又好笑,“你从什么地方听人那样说,是耶稣会礼拜堂里的人布道吗?”

  之洋发觉彼时的女性实在缺乏常识。

  她说:“无论如何,不可轻贱生命。”

  阮小姐答:“那自然,身体发肤,受自父母,需小心保护。”

  之洋颔首,说得好。

  这时,一辆轿车在弄堂口停住,阮小姐一见,立刻同张妈道:“说我不在。”厌恶地避到房间里去。

  张妈大声回答:“是。”又对之洋说,“你速速去替我去买一瓶醋回来,今晚小姐请客,我要一直忙到黄昏。”

  “今日缘何请客?”

  “今日是小姐生日。”

  “几岁?”

  “二十三。”

  之洋松口气:“还好,不是今日。”

  张妈问:“你一个人喃喃说些什么?”

  之洋摊摊手,“乡下人就是这般模样。”

  “对,闹了半晌,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之洋。”

  “这算什么名字?”

  “你叫我阿之,也就像小大姐的名字了。”

  “阿芝?”

  之洋问:“谁来探访阮小姐?”

  “那些做生意发了财家里有大小老婆却还来追求女明星的伦俗无情汉。”

  之洋没想到一个中年女佣会说得出如此机智伶俐的话来,不禁鼓掌。

  张妈啼笑皆非,“你这是干吗?”

  “说得好极了。”

  “你懂什么!”

  之洋笑,她想说,我懂得比你多得多,又觉胜之不武,在张妈面前逞强干什么。

  “阿芝,你这个人很有趣,好好做下去,小姐脾气很随和,不会亏待你,在这里,见得人多,见识增广,有好处。”

  之洋想,可惜我不能够。

  这时有人按门铃。

  “来了,讨厌人物来了。”张妈去开门。

  门一打开,只见站着一中年汉,大腹贾,涎着脸,半张着大嘴,十分贪婪模样。

  别说社会没进步,到了之洋那个年代,人的相貌身段大有改进,已很少有长得恶形恶状的人,人类遗传因子已可由医生控制,当然尽量挑优秀质素给下一代。

  只见那大腹贾塞钞票给张妈,又叫她:“来,小妹妹,拿去买糖吃。”

  其实之洋比阮小姐还要大几岁,可是不打扮,就显得嫩相。

  之洋说:“我去买醋。”

  任得张妈与该人纠缠。

  传说中的狂蜂浪蝶,便是这种人了。

  可是之洋没想过任何一种蝴蝶会有那么胖。

  她走出弄堂,回头看,只见天空带一抹蔷薇色,带薄雾,三轮车叮叮叮响铃擦过她身边,彼时大都会也似一个小城镇,之洋对阮小姐十分留恋,可惜她只是一名过客,不能久留。

  她用劳力换了一碗饭吃,公平交易,这是她离去的时候了。

  之洋可以想象张妈会挂念她,“阿芝这小大姐,莫是迷了路,遭人拐带”,然后到荐人馆查询,随即发现荐人馆根本没派人来。

  之洋对老好张妈有若干歉意。

  可是最令她难过的是人类无法扭转他们的命运。

  之洋往前走,她走回实验室来。

  时珍看着她,“吓坏我,你为何满头大汗?”

  拖地板当然要流汗。

  之洋问时珍:“你又到何处去了?”

  “别提啦。”

  之洋大感好奇,“说来听听呀。”

  “我陪一位女士折纸船。”

  之洋笑起来,“我知道了,把纸船寄给母亲。”

  “可不是,想起亡母,泪流满面。”时珍没精打采。

  之洋稀罕地说:“真没想到纸船会有感人之处。”

  “因为碰巧触到我伤处。”

  之洋轻轻叹一口气。

  “你我均既伤心又劳累。”

  “人生本来如此。”

  “之洋,缘何悲观?”

  “不是吗,生活中充满等待等待等待,接着便是惊恐惊恐惊恐。”

  “找到父亲,我们可以向他请教有关人生。”

  “教授就快回来了。”

  “这是你的第六感吗?”

  之洋答:“别挪揄我,我十分信任我的灵感。”

  “这就是你做人失败的地方。”

  之洋伸一个懒腰,“不同你说了,回家养精蓄锐,准备上班。”

  回到家,淋浴洗刷,磅一磅体重,发觉轻了一公斤有多,不能再瘦了,她取出营养药粉调了一杯饮料喝下去。

  唉,真难吃,不由地又怀念起张妈的五花肉来。

  门外不住有人按铃。

  之洋去查看。

  外头站着曾国峰。

  之洋根本不想见他。可是他从前就有大厦大门的开启密码,如此又派上用场。

  得速速打发他走,否则邻居会生反感。

  “之洋,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你到街角等我,十分钟后我下来。”

  之洋语气强硬,曾国峰只得照做。

  过了半小时,之洋才到街角。

  天下毛毛雨,之洋撑一把花伞,面无表情地问曾国峰:“找我干什么?”

  “聊聊天而已。”

  “我不乏聊天对象。”

  “你另外有朋友?”

  之洋忽然答:“是。”

  曾国峰愣住,发呆,半晌才问:“是个怎么样的人?”

  之洋其实毋需回答这种问题,可是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年纪比较大,智慧、成熟,有事业基础,富生活情趣,懂得照顾人。”

  曾国峰无话可说。

  过一会儿他问:“有发展余地吗?”

  “当然有,这下谁还有兴趣净吃饭看戏过一辈子。”

  “打算结婚?”

  “可能。”

  “有充分了解吗?”

  “正在互相交通,我对他少年及青年时心态已经有相当认识。”

  “那多好。”

  “是,我也认为如此。”

  “那,我告辞了。”

  “不送。”之洋转头离去。

  “之洋。”他又叫住她。

  “什么事?”

  曾国峰的声音是由衷的,“之洋,你比她们都好。”

  之洋声音变得温和,“那倒不见得,人人均有优点,但是,那个时候,我比较珍惜你,却是事实。”

  曾国峰沉默,“我却不懂回报。”

  “不要紧,肯定还有下一个,对她尊重些也就是了。”

  曾国峰见她如此诙谐大方,知道无望。

  “再见。”之洋转头离去。

  交待过了,话已说尽,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

  “之洋——”

  之洋很不耐烦,她并没有回头,却站住了脚,还有下文?不待他开口,便说:“我时常在地上看见失落的一只旧手套,它的主人有没有回头找它呢?找不到,又可有失望?不过,如果认真珍惜,手套不会失落,可是这样?”

  然后加紧脚步,一溜烟似地走了。

  她长大得比他快,这上下恐怕已经比他高个半头。她看他,需俯首像对待一个小弟弟。

  奇怪,不久之前,他还能伤害她,此刻,只觉他像那种在戏院里电影放映当儿不停进出踩到人脚的小孩,讨厌,是,但不足以使谁有阴影,散场离了戏院,也就忘记那事。

  之洋在街角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鲜花送给自己,把面孔埋进去,深深闻一下,觉得身上每个细胞又活转来。

  一个传道人必须相信他所传的道,生命至宝贵,生活得好至为重要。

  她如果不相信的话,她不会告诉那位阮小姐。

  之洋回到家里,把花插好,安然就寝。

  “之洋,之洋。”

  “谁叫我?”

  “是我。”

  “你是谁?”

  在梦中,有时很难睁大双眼,之洋不能视物,隐约只见面前有个人形。

  这是什么人,她不由得警惕起来,是谁闯进她屋子,别又是曾国峰吧。

  那人形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女子,“之洋,我想托你照顾一个人。”

  之洋答:“我不认识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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