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承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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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欢只得说:“此刻无处去找父亲,你先把妈妈接来。”

  那房屋经纪劝说:“麦小姐,你要速战速决,我下午有客人来看这层房子。”

  承欢骇笑,“不是说房产低潮吗?”

  “低潮才容你左看右看,否则看都不看已有人下定。”

  姐弟俩经一事长一智,面面相觑。

  片刻麦太太到了,四处浏览过,只是不出声。

  承欢观其神色,知道母亲心中满意,可是嫌用祖母遗产斥资所买,两个女人不和几达半个世纪。

  承欢暗暗叹息,她们老式妇女真正想勿穿,换了是麦承欢,一早笑容满脸,没口价赞好,世界多艰难,白白得来的东西何等稀罕,还嫌什么?

  这是至大放肆,有恃无恐,反正女儿不会反脸,能端架子岂可放过机会。

  承欢再了解母亲没有了。

  可是这性格琐碎讨厌的中年妇人却真正爱女儿,她是慈母。

  承欢堆着笑问:“如何?”

  麦太太反问;“只得两房,你又睡何处?”

  承欢答:“我另外住一小单位。”

  “分开住?”

  承欢颔首

  “不结婚而分开住,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家会说闲话。”

  承欢指指双耳,“我耳膜构造奇突,听不到闲言闲语,还有,双眼更有神功,接收不到恶形恶状的文字与脸谱。”

  麦太太叹口气,“我想,时代是不一样了。”

  经纪见她们母女谈起时势来,不耐烦地提点,“喜欢就好付定洋了。”

  这时麦来添也气吁吁赶到。

  承欢大喜,“爸,你怎么来了?”

  “承早打汽车电话叫我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看到一角海景,已经心中欢喜,走到窗前去呼吸新鲜空气。

  承欢便对经纪说:“我写支票给你。”

  就这样敲定了。

  承早高兴得跳起来。

  姐弟到饮冰室聊天。

  “祖母早些把钱给我们就好了。”

  “也许,那时我不懂经营,反而不好。”

  才说两句,有一少女走进来,两边张望。

  承早立刻站起来。

  少女直发,十分清秀,承早介绍:“我姐姐,这是我同学岑美儿。”

  噫,好似换了一个。

  那女孩十分有礼,微微笑,无言,眼神一直跟着承欢。

  承欢立刻有三分喜欢,这便是庄重。

  有许多轻浮之人,精神永不集中,说起话来,心不在焉,呵欠频频,眼神闪烁,东张西望,讨厌之至。

  承早愉快地把新家地址告诉女友。

  承欢说:“你们慢慢谈,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看房子的工程尚未完结。

  公寓越小越贵,承欢费煞踌躇。

  毛咏欣拍拍胸口,“幸亏几年前我咬咬牙买了下来,否则今日无甚选择。”

  承欢说:“真没想到弄个窝也这么难。”

  “全世界大城市均不易居。”

  “可是人家租金便宜。”

  毛咏欣纳罕问:“人家是谁?”

  承欢一副做过资料调查的腔调,“像温哥华,六十万加币的房子只租两千二。”

  “你这个人,那处的一般月薪只得三四千元!”

  承欢吃惊,“是吗?”

  “千真万确,我一听,吓得不敢移民。”

  承欢感慨,“世上无乐土。”

  “买得起不要嫌贵,速速买下来住,有瓦遮头最重要,进可攻退可守。”

  “毛毛你口气宛如小老太婆。”

  毛咏欣冷笑一声,“我还劝你早日跟我多多学习呢,瞎清高,有得你吃苦,才高八斗,孝悌忠信有个鬼用,流离失所三五年后,也就形容猥琐,外貌憔悴。”

  承欢有点害怕,她怔怔地盘算,照咏欣这么说,世上最重要的事竟是生活周全。

  毛咏欣见她面色大变,笑笑说:“你不必惶恐,你处理得很好。”

  “我从来不懂囤积投资炒卖什么。”

  “可是你有个知情识趣的祖母。”

  承欢笑出来。

  父母开始收拾杂物搬家,承早看了摇摇头,发誓以后谨记无论什么都即用即弃。

  承欢大惑不解,“妈,你收着十多只空洗衣粉胶桶干什么?”

  麦太太答辩:“你小时候到沙滩玩就是想要胶桶。”

  “妈,现在我已经长大,现在家中用不到这些垃圾。”

  “对你们来说,任何物资都是垃圾,不懂爱惜!”

  麦来添调解,“五十年代经济尚未起飞,破塑胶梳子都可以换麦芽糖吃。”

  承欢大奇,“拿到何处换?”

  麦来添笑,“自有小贩四处来收货。”

  “真有此事?”

  “你这孩子,你以为这城市一开埠就设有便利店快餐店?”

  麦太太说:“那时一瓶牛奶一只面包都有人送上门,早餐时分,门口有卖豆浆小贩。”

  “那倒是场面温馨。”

  麦太太说下去:“穷得要命,一块钱看得磨那样大,我还记得一日早上没零钱,父亲给我一块钱纸币,嘱我先买一角热豆浆,购买方式十分突奇,他有一只壶,里边先打一只生鸡蛋,拎着去,浇上豆浆,回到家鸡蛋刚好半熟,十分美味——”

  承欢奇问:“一只鸡蛋?”

  “他一个人吃,当然一只蛋。”

  “小孩吃什么?”

  “隔夜泡饭。”

  承欢骇笑,“这我不明白了,把女儿当丫环似支使出去买早餐,完了他自己享受,小孩子反而没得吃。”

  “正确。”

  “外公这个人蛮奇怪。”

  麦太大道:“你听我说下去,我自小就笨,一手抓着一块钱,另一手拎着壶,一不小心,竟摔了一交,壶倾侧,我连忙去看鸡蛋,蛋白已经流了一地,幸亏蛋黄仍在,连忙拾起壶,心突突跳,赶到小贩处,要一角钱豆浆,小贩问我拿钱,我说:‘我不是给了你一块钱?’小贩说没有,我吓得头昏眼花,连忙往回找,唉,果然,那块钱仍在路边居然还在,原来拾鸡蛋时慌张,顾此失彼,把纸币失落。”

  “可怜。”承欢嚷,“彼时你几岁?”

  麦太太微笑:“九岁。”

  “怎么像是在晚娘家生活?”

  麦来添讶异,“我从来没听过这故事。”

  他妻子说:“因我从来不与人说。”

  “一切都过去了,妈妈。”

  “你且听我说完。”

  “还有下文?”

  “我把豆浆提回家中,如释重负,谁知我父亲吃完早餐,眼若铜铃,瞪着我骂:‘鸡蛋为何只剩半只?怪我偷吃。”

  承欢愣住。

  麦太太轻轻说:“我一声不晌,退往一边,几十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此事。”

  承欢大惑不解,“可是你一直照顾他,直到他去世。”

  麦太太点点头,“常骂我穷鬼穷命,讨不到他欢心。”

  承欢更加不明白,“为何要他欢喜?”

  麦来添笑笑,“承欢你不会了解,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承欢吁出一口气,“爸,多谢你从来不叫我替你买早餐。”

  麦太太笑,“他天天替你买薯条,我们这一代最吃亏。”

  麦先生说:“儿童地位是日渐提升了。”

  “还有许多黑暗事。”

  麦先生劝说:“算了,小时总由他养活。”

  承欢摇头,“叫小孩去买早餐,真亏他想得出来,他的口福比小孩的自尊更重要。”

  麦太太终于说:“这些塑胶桶无用,丢掉吧。”

  环境好了,垃圾房什么都有,整件家俱,冬季用过的尼龙被,统统懒得收,扔掉第二年重买,人人如此,不觉浪费。

  一直到第二天,承欢犹自不能忘记母亲童年时那只鸡蛋。

  她问好友:“毛毛,你会不会叫孩子出力你享福?”

  毛咏欣说:“所以令堂脾性怪些你要原谅她。”

  承欢叹口气,“我从未想过会不原谅她。”

  承欢自己的小公寓也布置好了,她回辛家亮的家去拿东西。

  自然预先知会过屋主,去到那里,发觉物是人非,承欢坐在床沿,无限感慨。

  若不是母亲节外生枝,推延婚期,两人一早就出发去度蜜月了。

  母亲其实亦秉承外公那一套,只不过她没有叫女儿去买早餐,她叫儿去办酒席,都是违反子女意愿施展父母特权牺牲孩子使自己得益。

  承欢轻轻对自己说:“我不会直接或间接左右子女。”

  发完誓心中舒服不少。

  她拎起行李,刚想走,有人按门铃,原来是辛家亮。

  他特来招呼她,“喝杯茶。”

  家丽买了许多柠檬香红茶包,此刻还是第一次用。

  家亮斟了一杯给承欢,忽然有点落寞,“现在,”他说,“我是一个有过去的男人了。”

  承欢笑得落下泪来。

  她安慰他:“不要担心,某同某,各离婚三次与两次,在社交场所照样受欢迎。”

  “家母已往伦敦去小住。”

  “你们辛家倒是喜欢雾都。”

  “比北美洲几个城市略有文化。”

  “辛伯伯好吗?”

  “他已完全康复,外貌与衣着均被朱女士改造得十分年轻。”

  承欢莞尔,这是女性通病,男人在大事上影响她们,她们便在小事上回报。

  “她可有叫辛伯伯染发换牙?”

  “都被你猜到了,摆布他一如傀儡。”

  “言重了,她也是为他好,打扮得年轻点无可厚非。”

  辛家亮说:“印刷厂生意好得不得了,最近有份新报纸出版,已与他签下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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