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岁”
“十九。”
“育水准?”
“中学。”
“你可有职业?”
“我日夜都做。”
“做甚么?”
妹妹笑了,“但凡能换取一点利钱的都做,”仍不愿直言。
“父母呢?”
“早就去世,亦无兄弟姐妹,孑然一人,无牵无挂。”
“社会对你如何?”
“我们是社会渣滓,社会欲去之而后快。”
说话极有文理,嘉扬为之恻然。
“结过婚否,可有子女?”
“在这世上,我只得我一人。”
“为甚么乐意穿高跟鞋窄衣裙?”
珍想说话,却被麦可阻止。
袖珍摄影机收在他的帽子,已经开动。
那女郎一怔,“好看呀。”
“是社会压力?自称渣滓的不幸人还得依社会奇突的常规行事?”
“老板要求打扮妖艳。”
“社会可有打压你?”
妹妹侧头想一想,点起一支香烟,“一切是我自愿。”
“是被迫自愿?”
珍终于开口:“嘉扬,问题太深奥。”
可是妹妹说:“不,我听得明白,但是我始终有选择,我可往快餐店领取最低工资,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有自由。”
第二章
嘉扬不语,忽然想到母亲,她也属自愿。
“让我看你的手臂。”
妹妹撂起手袖,不出所料,针孔累累。
“你是痛苦的吧。”
“生为女子,与痛苦自然有不解之缘。”
嘉扬说:“我不明白这话,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叫妹妹的女子看这个粗眉大眼,双颊红粉绯绯的年轻记者笑了,“你是少数最
最幸运者。”
这时,珍伊娜叹口气,“好,到此为止。”
妹妹伸一个懒腰,“没我的事了?”站起来离去。
麦可向珍点点头。
珍说:“嘉扬只有你才问得出那样新鲜的问题,做得好。”
“我还想问她如何流落异乡。”
珍说:“那反而就落俗套了。”
黑人在这时说:“让我们离开这可好?空气浑浊,我都不能呼吸。”
三人走出廉价酒店,在阳光下抖抖四肢,吁出一口气。
真是另外一个世界。
在光猛阳光下看麦可,仍有余悸。
他外形并不似男士时装书上那种黑人模特儿,他一点也不英俊,一张厚嘴怪吓人,
嘉扬别转面孔。
麦可不去理她,自顾自走往停车场。
珍伊娜讶异,“你没说你不喜欢黑人。”
“我的确没说过。”
“我们这小组三人一定要同心合力绝不允许有任何种族歧视。”
“珍,我不是那样的人。”
“麦可是宾夕维尼亚大学新闻及语文系学生,专攻摄影,副修葡文与西班牙文,行
内极有名气。”
嘉扬张大嘴,她孤陋寡闻,没想到这粗壮的黑人会是读书人。
上了车,珍才说:“等等,我去买香烟。”
“你抽烟?”
“不,请人抽,拉近距离。”
她一走开,麦可便转过头来看嘉扬笑,嘉扬这时发觉他的舌头都是褐黑色,头发
纠结,一团一团盘在头顶似发菜,怎么看怎么丑。
他忽然咧嘴,作势欲扑,“野人,非洲,吃你。”随即大笑起来。
自从知道他是大学生之后,嘉扬已不再恐惧,所有读书人都有包袱,怕人家说他不
似读书人,故此不敢为所欲为。
当下嘉扬瞪他一眼,“孔夫子有一句话,叫『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
一时失觉,不知你来头,你也不必怀恨在心。”
麦可一听孔夫子那样大石头压下来,顿时一呆,随即觉有理,态度软化,他伸出手
来,“那么,我们言归于好吧。”
他的手如蒲扇大,手背墨黑,手掌皮肤没有色素,是肉色,看上去怪异之极。
嘉扬只得与他握手。
珍伊娜回来了。
“开车。”
那天,彭太太送女儿两件礼物,打开盒子,是一只最新型星电话,地球五千万平
方里无远弗届,另外还有一只小小枕头,上面绣:与母亲联络,她会担心。
慈母之心,显露无遗。
嘉扬偷偷落下泪来。
赫昔信也派人送了礼物来,那是小小一只皮背囊,已相当残旧,但起码还能用三十
年,打开一看,全是各种各样旅途上最用得的成药,包括一瓶云南白药。
嘉扬感激不尽,他太有心思。
嘉维给她大叠小面额美金,收在一条腰带,好缚在身上。
他们都不说,但是似都知道她去的是些甚么地方。
“自己当心。”
“记住嘉扬,我们四月五号结婚。”
嘉扬几乎想退缩。
可是年少气盛,她想出去看世界。
无论多艰巨也值得,正像当年进大学读政治,茫无头绪,参考上年试卷,不要说是
答案,连题目都看不懂。
她痛哭失声,抹干眼泪鼓起勇气苦读,四年后以一级荣誉毕业。
凡事起头难,这一退缩,到老也只能在端口级电视台上报道劫车案及交通意外。
一定要闯出去。
嘉扬握拳头,深深吸进一口气。
“每天打一通电话回来。”
“一定。”
压力虽大,但嘉扬还是答应母亲。
打一通电话而已,有甚么难?唉,真正实践过的人才知道不容易。首先,要计准时
差,每次得定时,最好是母亲时间上午十时左右;第二,要匀得出时间做这件事,电话
需顺利接通,否则,又得再拨,渐渐变成极大负担,有大学同学一个月后放弃做不孝儿。
嘉扬决定先练习一下。
在体育器材店铺购买衣物时,看看手表,十时正,她打电话问候娘亲:“好吗?”
“好甚么,”母亲没精打采,“父母早已辞世,兄弟远离,非常寂寞。”
嘉扬无言,这也是他们怕打电话的原因之一。
“我马上回来陪你。”
“陶芳在学做百宝鸭,你也一起玩吧。”
嘉扬一听怕怕,皱上眉头,她一天吃五餐,从来不起油锅,对不起,她有事。
“我还是去找参考书吧。”
过两天,嘉扬便起程了。
第一站飞巴西里奥热内卢。
珍做先锋,她与麦可殿后。
赫昔信来送飞机,开头他相当风趣:“喂,同巴巴拉华德斯同级时切莫忘记我们小
电视台。”
后来有点不舍得,紧紧拥抱她,哽咽。
他一向对她有意思,只是没有勇气表示甚么,他有自知之明:前妻太多,喝得也太
多,故此美好的人与事看看也只得算数。
“再见。”
嘉扬与麦可都只有手提行李,那黑人可说只得一套替换衣裳,所有空位用来装载器
材。
他剃掉了头发,整齐得多,可是一双眼睛更显得铜铃大,嘉扬觉得此刻他又像古时
庙宇外的四大金刚。
多么怪异的小组:一个中东女性,一个华裔少女,加一个黑人,加一起谙五种言语,
可以行遍全世界了。
嘉扬闭目假寐,年轻的她无论在甚么地方都睡得。
黑人悄悄打量她。
他觉得这东方少女似二十年代法国装修艺术时期的小小象牙雕像:雪白精致的小面
孔、细细手脚,甚么都袖珍一点点大,不像真人。
可是她一支笔一张嘴可真厉害,目光尖锐,发问鲜活,所以非藉助她不可,况且,
他们此行,去亚洲站头极多。
麦可把手伸到嘉扬面孔附近,比较一下,他的手掌比她的脸还要大,真是可爱。
飞机抵目的地,大家的腿都有点酸软,起来活动。
一出飞机场,嘉扬的电话马上响起来。
是珍:“叫麦可租车到萨弗多路山打那大厦四○五室做访问。”
哗,立刻开工,连喘息的机会也无。
麦可转头说:“那是里奥最著名的整形医务所,你对手术矫形知道多少?”
嘉扬不出声,事先她已做过一些资料搜集,只怕用时不够。
她在街角买了一客刨冰,边吃边看风景。
黑麦可的葡萄牙文极是流利,干甚么都不吃亏。
他们走进医务所,珍伊娜容光焕发地迎出来,“我的拍档们来了。”
主任医生叫维多,上了年纪,相貌慈祥,不似一个坏人,他身边有两位拉丁美女,
一看就知道是示范人办,隆胸细腰长腿,媚眼高鼻尖下巴,没有缺憾的美看上去怪怪的。
介绍完毕,喝过咖啡,彭嘉扬轻轻问:“儿童饥饿,处处疾病,何为一张完美的面
孔对你们来说尚那么重要?”
原本讽刺极为强烈的一个尖锐问题因为被嘉扬压低了声音柔柔问来,倒变得同情心
十足。
那维多医生不徐不疾地回答:“爱美是人的天性,与贫富无关,每个月我都抽空到
贫民窟免费为儿童修补兔唇裂颚,他们也有权利爱美。”
这真是狡辩,嘉扬笑了。
医生借故退出,嘉扬访问那两个染金发美女。
“贵国对美的评价是『愈金发愈美丽』,可是拉丁美裔天然毛发是棕褐,为甚么?”
女郎们笑,拨一拨黄发,交叉玉腿,“时尚。”
“时尚是对女性的一种社会压力?”
“谁不爱美呢。”舔一舔红唇。
“各种矫形手术其实非常痛楚。”
“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拉皮抽脂有固定的危险存在。”
“我们爱美。”
黑麦可微笑,这彭嘉扬是文明先进社会的书呆子,她怎么会明白。
“各位记者先生小姐,请你们到依柏尼玛沙滩去看看就会明白。”
珍伊娜笑说:“我们这就去实地视察。”
嘉扬并不觉累,亦不知晚上在何处下榻。
一行三人驾车去那著名的美女沙滩游览。
途中嘉扬取出星电话调校时间,拨到家中,来听电话的正是彭太太。
她一声“妈妈”,被前座的麦可听见,他侧一侧头,鼻子发酸。
嘉扬说了两句挂线,看见珍微微笑,便递电话给她,“你可要与母亲说话?”
珍轻轻说:“她已不在人世,那种电话尚未发明。”
“哦。”
“所以,”珍说下去:“趁听得到她声音,多说几句。”
嘉扬如释重负,“我还以为你们会取笑我。”
珍叹口气,“很多人以为若要办事有力便先得凉血。”
到了。
那是一个展览人体的沙滩,亦是年轻男女的社交场所,人山人海都只穿极小极小的
线装泳衣,尽可能把几乎百分之九十皮肤露于人前,昂视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