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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不出声。

  “多久没开戏了?两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们这班艺术家,那样会忍耐,剧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与美国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机会,兄弟,切勿恩将仇报。”

  他们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

  “这次经济不景,害惨了三十二至四十二岁一班人,过了这岁数,大可乘机上岸退休,若刚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惨是我们,习惯了繁华,无处可退。”

  导演忽然说:“若是美女,连第三次大战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导演吧,沾点光。”

  两个人都为现实低下了头。

  这件事对印子来说,又不是那么了不起。看完剧本,她同阿芝说:“拍这种半史诗式电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镇取景,睡没好睡,吃没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铁路华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你写的。”

  “是谁那么好心?”连她都纳罕。阿芝掩着嘴笑。

  “你知道甚么讲出来好了。”

  “又是一个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声,“我自有方法应付。”

  “这人比洪先生年轻。”

  “就算比他年轻十岁也不算年轻了。”

  “二十多岁小伙子实在与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气息,闻了叫人发闷。”

  阿芝轻轻问:“是铜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说得那样伧俗猥琐你还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肤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呕。”

  阿芝噤声。

  印子沉默一会儿,“角色的确好,我们去找些十九世纪末的北美华侨历史故事来参考。”

  “遵命。”

  她俩到大书店去找有关文学。

  印子说:“裕进会知道我该读甚么书。”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声。

  “他会把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血泪史从头到尾说给我听,不劳我操心。”

  ※   ※ ※

  阿芝很快找到一叠图书。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点沮丧。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个话题。

  到柜台付帐时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影星刘印子?”

  “不会啦,女明星哪里会如此朴素地在书店出现,她们不属于这里。”

  “呵,看错人了。”

  捧着一大堆书回家,印子笑着问阿芝:“甚么时候读?”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卫生间时看二十分钟,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骇笑,懊恼地说:“我从此不敢上洗手间。”

  她不知道陈裕进最近一段日子终日埋头读书,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户。

  这也是掩饰已碎之心的一种办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线下用放大镜比较两本卫星拍摄地图的细节。

  他母亲进来说:“这么黑,怎么看?”

  顺手把窗帘拉开,裕进却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阳光般遮着脸怪叫起来。

  “你怎么了?”

  陈太太以为他闹小性子。但是,裕进的病比表面看上去严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满酒瓶,一半满,一半空。

  陈太太在清洁房间之际也看得见,她吩咐家务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这年头,若没有这种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体贴,子女怎么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该有事,裕进好端端想去划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风和日丽,又是公园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进把小艇划到湖泊深处,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开头还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变了,微雨,就没有其它的游客。

  裕进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铜、不是石、不是土、不是无涯的海,血肉之躯有一日腐败,没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时间飞逝之足,除非这项奇迹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爱耀出光芒……”

  他的头有点重,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忽然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水里。

  裕进不觉痛苦,他内心十分平静。

  失去知觉之前才蓦然醒觉,原来失恋这样痛苦,死了似乎还好过一点。

  这个觉悟叫他苦笑。

  过了一阵子,他隐约听见尖叫声与泼水声。接着,有金发蓝眼的天使前来,与他接吻。

  一切渐渐归于黑暗。那段时间,无知无觉,十分安乐。

  ※   ※ ※

  他几乎不想醒来,可是,忽然想起妈妈,内心羞愧,世上有一个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亲。他的听觉先恢复,努力想睁开双眼,郁动双臂,却不能够。

  裕进听见母亲坚毅的声音:“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祖父母,我怕老人会受不住。”

  真的,还有两老,裕进焦急,对不起他们。跟着,是裕逵的饮泣声。他又沉沉睡去。

  然后,他略有意识,揣测自己是在医院里,一时还不能动弹,但是生存。当中过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亲最常来,她好象睡在医院里,然后是裕逵与夫婿应乐,还有,父亲的叹息声。

  却听不到印子的脚步声。她没有来,没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开?

  终于有一日,经过一番努力,裕进发觉他可以睁开眼皮,他试图发出声音:“妈妈”。十分嘶哑,但是的确可以开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亲的腮探过来。

  鬓脚有白发,眼角添了皱纹,裕进发呆,甚么,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载,亲人都老了。

  母亲十分镇定,微笑地说:“裕进,你醒了,你可认得我?”双眼出卖了她,她泪盈于睫。

  “妈,你在说甚么?发生甚么事,我可是差点淹死?”

  医生匆匆走过来。

  “啊,醒了。”

  裕逵整个人伏在弟弟身边,失声痛哭。

  “喂,喂,压得我好痛。”

  一阵扰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亲也来了。

  他们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进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么对得起他们。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进又觉诧异,是吗,才失去二十四小时?好象起码有整个月。

  “两个少女发现了你,把你捞起,一直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护车来临,因此你脑部没有缺氧受损。”

  啊,是那两个天使。

  “裕进,警方想知道发生甚么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号啕痛哭。

  一次,童年时,裕进被老师罚站,裕逵过来看到弟弟受罚,也这样伤心痛哭。

  裕进轻轻答应姐姐:“以后,我都不会再叫你痛心。”

  祖父一定会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裕进笑了。

  出院之后,他戒了酒,把床底下酒瓶统统自动取出扔掉。又每日早睡早起,一心一意陪母亲进出办极其琐碎的事。

  ※   ※ ※

  裕进前后判若二人,一改颓废,并且努力工作。表面上一切恢复正常,但心底深处,裕进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毙。现在,他看到动人的景象,只会略为踌躇,已没有深深感受,想到印子,仿佛是极之遥远的事,那美丽的女子,已远离了他生命的轨迹。

  一日,他同姐姐说:“著名的牛郎星距离地球约有十六光年,织女星是二十六光年,如果以速度每秒钟飞行十公里的火箭来说,这十个光年的距离,也得飞行三十万年,由此可知,牛郎织女每年不可能借鹊桥相会。”

  裕进笑问:“你想说甚么呢?”

  “我想说,一切属于人类一厢情愿,是个美丽误会。”

  裕逵点头,“我明白。”

  裕进也终于明白了。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戏,很近旧金山,却不再想去看她。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真人上阵,现场录音,全都适应下来。有一个美籍男配角来搭讪,在他面前,印子假装不会英语。

  男主角由中国来,是武术高手,对印子很友善,闲时教她几招少林拳。

  老板,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凭经验,印子知道他一定会现形。他们以为故作神秘,就会得到更佳效果,叫有关的人挂念:咦?怎么还不来?

  印子冷笑,谁理这人来不来。

  一日,拍水上追逐,大雾中小艇划向大船,甲板上有人撒下绳梯,男主角着重伤的她往上爬。

  忽然力歇,他往下堕,半身堕入水中,冰冷河水像万箭钻心,她痛苦万分,大声喊叫,声音在洪流中似一只野兽,他再奋力往上爬,终于上了船,两人倒在甲板上……

  重拍了六七次,到最后,大家筋疲力尽,愈来愈像走投无路的剧中人,他俩双眼通红,绝望的神情,丝丝入扣,导演叫停之后,两人竟相拥饮泣。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来。这时,阿芝过去扶她。

  她在她耳畔说:“郭先生来了。”

  印子一时想不起现实世界里的郭某是谁,只是发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让她坐下,给她一杯熨热的日本清酒。

  她干净一杯,再喝一杯,一边脱下层层湿衣,一边向那人点头。

  那人看着满身泥浆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惊,没想到拍戏如此辛苦,没猜到她这样柔弱苍白,一张脸只比巴掌大一点,大眼一点不觉精灵,且充满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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