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心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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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丹,每个人都有母亲,每个人均由母体孕育,九个月后呱呱堕地,托世为人。”

  由罗伦斯洛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招莲娜旧病复发,癌细胞已经扩散。

  “她想见你。”

  守丹沉默一会儿,“我不想见她。”

  “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侯书苓问你要不要迟一个学期入学,你可以留下来陪着她。”

  守丹摇摇头。

  罗伦斯洛蹲下来,几乎恳求她,“守丹,缘何残忍?”

  守丹淡淡答:“我有我的理由。”

  “守丹,但愿你不会后悔。”罗伦斯诅咒她。

  “心扉,母亲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日期已可准确地计算出来,大概只有五个月到九个月左右,那个孕育我的身体,将死亡、被葬、长埋地底、腐化,变成一堆白骨。忽然之间,我明白什么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扉,我们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团粉似的幼婴吧,何等美丽可爱的色相与皮囊,最终结局却人人相同,此刻我的心充满悲恸,但是我仍然不想到医院去探访我的母亲。”

  “守丹,我开始相信人同人之间,即使是父子、母女、弟兄、姐妹,也讲究缘分,但爱恶之余,可否也论及责任。”

  “心扉,我对她的责任已尽,因我的缘故,她这一两年的生活总算过得丰盛,一样不缺,此刻躺在私家医院一级病房里,或许医不好病,却不用吃不必要苦头,我并无内疚。”

  这次,心扉没有再回信。

  罗伦斯前来送她上飞机。

  “这是你那边的地址,届时有人接你前往,记住事事小心。”

  守丹双目一直凝视远方。

  “侯书苓忙于公事,他祝你顺风。”

  守丹收回目光,“我并非等他。”

  罗伦斯忍不住揶揄她:“那么,你必定是在等你母亲。”

  守丹轻轻回答:“我希望我等得到爸爸前来。”

  但是父亲已经在多年多年之前离开她。

  在她漫长苦涩的青春期,父亲一次也未曾入梦,他不知有否偷偷来看她,暗中替她打气,“熬下去,丹丹,熬下去。”

  爸爸生前从未想过他的小公主会要熬苦,而且苦了那么多年。

  守丹抬起头,“我要走了。”

  这还是守丹第一次乘飞机,头等舱里各式新鲜事物却未引起她的好奇,她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与环境隔开来,很快地睡着了。

  到醒来才发觉困到极点,于是再合上眼,一直到飞机降落,已是另外一个国家,另一种时间。

  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海关,看到大堂中有人用双手拉着横额“接粱守丹”,守丹知道这便是侯书苓派来的人,他的前妻们讲得一点不错,侯书苓的确是个好人,许多男性对现役妻室还不及侯书苓对前妻来得周到。

  守丹已把自己当作侯书苓的前妻。

  她迎向那个人,说:“我便是梁守丹。”

  守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只见他穿着便服球鞋。

  她起了疑心,“我是梁守丹。”她重复一遍。

  那人缓缓放下布额,“守丹”。

  守丹睁大眼睛。

  “守丹,我是于新生。”

  忽然之间,守丹泪盈于睫,“我知道你是于新生,你是怎么来的?”

  “一位侯先生通知我来接飞机,我还以为有人搞笑捣蛋,后来他连接三天给我电话,我就想,即使有人愚弄我,也不过是浪费三两个小时而已,于是赶了来。”

  守丹哑口无言。

  “那位侯先生是什么人?”

  守丹只是呆呆地看着于新生。

  “管它呢,只要接到你就好了,侯君说你会在麻省升学,正好杜格拉斯学院就在理工学院毗邻。”

  说到一半,才发觉守丹的思潮已飞出去老远,不像在听他说话,故笑着叫她:“守丹,回来,回来。”

  “心扉,侯书苓都替我设想好了,能对女性这样温柔体贴,真是难得的,或许真的应当同他结婚。他的出现,似纯为救我出苦海,但开头我不知道结局会这样好,我还以为我将终身成为侯家的婢妾。”

  于新生没有问及梁守丹的过去。

  他说:“你知道什么叫作恍如隔世?那天在飞机场看到你的脸就是了,谁还关心过去两年间的事,我不如掌握未来那几年是正经。”

  守丹便没有再提。

  “心扉,我已开始新生活,现在,除了写信给你,我还写信给侯书苓。”

  罗伦斯洛打电话过来给守丹,笑道:“那些中文信是你写给侯书苓的?拜托拜托,下次用英文,我忘了原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侯书苓看不懂中文,他自幼学的是英语同法文。”

  啊,身为他妻子都不知道这个事实。

  “他收到信便叫我拿到外头翻译社当机密文件翻出来。小姐,我已经够忙,还拜托你体贴我。”

  守丹说:“阿洛,现在你眼中没有我了,人一走,茶便凉。”

  “守丹,好消息,离婚申请已经办出来了。”

  守丹沉默,过一刻问:“我们结婚有多久?”

  “一年零二十三天。”

  “那么久了。”

  “守丹,我想你回来一次,在离婚书上签个字,同时,也看看你母亲。”

  “呵,”守丹揶揄,“一举数得。”

  “守丹,她不行了。”

  “你们那边天气好吗?我们这里下大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猜想天堂就是这个模样。”

  “守丹——”

  “阿洛,你是真为我好吧,相信在你过身之后,灵魂仍会归来,在我身边提醒我,‘守丹,这样做,守丹,那样做’。”

  罗伦斯洛啼笑皆非,过一阵子悲凉地说:“狗咬吕洞宾。”

  守丹便叹息,“来了,来了,稍不如意,便将人比作狗,惯技。”

  罗伦斯恼羞成怒,“我下个月便告老还乡,你到底回不回来同我道别?”

  守丹吃一惊,“你退休?”

  “梁小姐,你太健忘,我早就同你提过。”

  守丹呆呆地,“你好像答应做到我二十一岁。”

  “我从没那样说过。”

  “阿洛,不要走可不可以。”

  “相信你也乐于看到我成家立室,出去做点小生意吧。守丹,我已年近四十,不能再打躬作揖‘老板是是是’了,总得当机立断。”

  “我不要听。”

  “明天会有人送上飞机票。”

  “我不会回来。”

  “守丹,我只是侯书苓一个卑微的手下,没有办法勉强你,再见。”很明显,他是赌气了。

  那一天,守丹如常地写笔记,看参考书,傍晚见到于新生,她说:“我有事得回家三两天。”

  “不要我陪?”

  守丹摇头,“我速去速返,你不会觉得异样。”

  “只准你去两天,”于新生笑,“看,已经开始管你了。”

  守丹笑,忽然觉得一切不是真的,她凄凉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于新生的脸颊,新生一侧头,将她的手夹在脸与肩膀之间。

  太开心的时候,什么都不似真的。

  守丹也深知这次回去,有许多事要办,亦是罗伦斯最后一次为她服务。

  守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

  他笑嘻嘻迎上来,“梁小姐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仍把守丹送返从前寓所,那女佣欢欢喜喜地迎接她。

  这一幕更假,往日守丹最羡慕为家长宠爱的同学,出外留学一年半载不返,家里卧室布置照旧,专等主人回来。梁守丹大概不会享受到那样的待遇了,她们欠租,房东一直扬言要把她们母女赶出去绳之于法,没想到今日好梦变了一个形式成真。

  她反而睡不着。

  见天亮便起床,到底年轻,也不觉得疲倦。

  罗伦斯真是没话说,一到办公时间便来了,神采奕奕。

  守丹取笑,“找到对象了,是哪一家的小姐。在何处做事?”

  罗伦斯狡狯地一笑,“我才不会告诉你,她是我的秘密。”

  “我知道,”守丹感喟,“我们都是有过去的人,你同我都想将过去埋葬。”

  阿洛吁出一口气,果然是同道中人,对他了解透彻。

  守丹笑:“只是洗心革面之后,你会习惯新生活?”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祝你顺风,”守丹笑,“不过,我们一直会等你。”

  “守丹,侯书苓希望同你离婚,我与你将同时离开侯家。”

  呵是,守丹忘记了自己,她迟早也要走出侯家。

  “心扉,住在侯家久了,真怕走不出来,一切都是现成的,做得最最周到,不用开口,已经什么都有,现在蓦然知道要走了……不知还走不走得动。”

  当下守丹看着窗外,默不作声。

  “我陪你去签分居书。”

  一直到律师办事处,守丹都没有再讲话。

  侯书苓在会客室等她。

  守丹一见他便上去拥抱,侯书苓轻轻吻她的面颊。

  他说:“那边生活适合你,你气色很好,人也胖了。”

  真不像是来离婚的。

  签完名,守丹把手上的红绿两色戒指抹下还给他。

  侯书苓却说:“你戴着吧,我用不着它们。”

  守丹又过去抱着他的腰,把脸搁到他胸膛上。

  “以后我还见不见得到你?”

  “为着你利益,最好不要再与我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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