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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间:“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着。聪慧有点儿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地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啊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她已习惯,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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