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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吧。”勖存姿说,“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怎么说都足够,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

  我上街逛,带着辛普森。逛遍各店,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空着手回家。我请了师傅在家教我裱画,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裱画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师傅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格外显老。

  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

  我想一想:“弹棉花。”我说。

  他笑。

  我想学刻图章,但是我不懂书法。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我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

  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二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家明——”我战栗,眼泪纷纷落下。

  “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说,“姜姊妹,让我为你按首祷告。”

  “家明——”

  “姜姊妹,我现在叫约瑟。”他再三温和地提醒我。

  他轻轻按着我的头,低头闭上眼睛,低声开始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地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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