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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反对你这么做。”老妈妈说。

  “这是生存之道。”我说,“妈妈,你应该明白,我一个人在伦敦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你可以回到香港来,我不相信你找不到工作。”

  我凄凉地微笑。“回香港来?在中环找一份工作?朝九晚六,对牢一只打字机啪啪啪。度过这么一辈子?我的要求比这个高很多呢,不幸得很。”

  “如果你可以找到爱人,打字机的啪啪声也是享受。”

  “爱人?”我叹口气。

  “我到澳洲去后,这间房子便退掉,以后住在什么地方,你自己作准备——我对不起你,什么事大大小小都要你自己作打算——”

  老妈说了眼泪又像要掉下来的样子,我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安抚她老人家。

  我们两个都早早上床。

  我在长沙发上辗转反侧,到清晨三点才吞安眠药,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老觉得天朦胧亮,想到词里的“梦长君不知”。真可悲,二十一岁已经靠安眠药睡眠,我独个儿坐在沙发上很久,点一支烟。

  以前谈恋爱,电话就搁床头,半夜迷迷朦朦接了电话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说谎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有人去了外国,一日早上六点半通话,我在长途电话非常呜咽地问:“式微、式微,胡不归?”醒来之后觉得十分肉麻不堪。

  白天工作的时候,穿上无形盔甲,刀枪不入,甭说是区区一个长途电话,白色武士他亲自莅临,顶多也是上马一决雌雄。但黎明是不一样的,人在这阴雾时分特别敏感,一碰就淌眼泪。

  能够爱人与被爱真是太幸福。像勖聪慧,宋家明坚强有力的拥抱永远等候着她。离开父母的巢就投入丈夫的窝,玫瑰花瓣的柔软永远恭候她。真令人烦躁,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运气好得这么样子。

  聪慧的电话又来了。她说家中有一个宴会,邀我参加。我虽有那个时间,却没有好衣服与好兴趣。我问:“有特别的事吗?如果有人生日,最好告诉我,免我空手上门这么尴尬。”

  她隔半晌说,“是我与宋家明订婚。”她叫宋家明喜欢连名带姓,像小孩子唤同班同学,说不出的青梅竹马,说不出的亲呢。

  “呵。”我有点无措。该送什么礼,我如何送得起体面东西。有钱人从来不懂得体谅穷朋友的心。

  聪慧说:“你来的时候带一束花给我,我最喜欢人家送花,行不行?”声音又嗲又腻。

  “好好好。”我一叠声的应着,这还叫人怎么拒绝呢,难题都已解决。

  后来我还是到街上四周转逛一个大圈子,想选礼物送聪慧,市面上看得人眼的东西全贵得离谱,一只银烟盒都千多元,送了去他们也不过随手一搁,耽在那里发黑,年代一久,顺手扔掉。聪慧这种人家什么都有,想锦上添花也是难的。所以我买了三打玫瑰花,淡黄与白相间,拿着上勖府去。

  聪慧打扮得好不美丽!白色的瑞士点麻纱裙子,灯笼袖,我看得一呆。以前写小说的人作兴形容女孩为“安琪儿”,聪慧不就像个安琪儿?

  她接过花,拥吻我的脸。

  我坦白地说:“不是你建议,真不晓得送什么才好。”

  “宋家明想得才周到呢。”聪慧笑,“他的主意。”

  我抬头看宋,他正微笑,黑色的一整套西装,银灰色领带,风度雍容,与聪慧站在一起,正是一对壁人,难为他们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

  聪慧说:“你来见我们大姊。”她在我耳边说:“不同母亲的。”

  我记得她大姊姊叫聪憩。二十七八岁的少妇,非常精明样子,端庄,时髦。白色丝衬衫,一串檀香木珠子,金手表,一条腰头打沼的黑色谅皮裤子,黑色细跟鞋子,他们一家穿戴考究得这么厉害,好不叫人惊异。

  聪慧悄声说:“她那条裤子是华伦天奴,银行经理一个月的薪水。”

  我笑,“你怎么知道银行经理多少钱一个月?你根本不与社会有任何接触。”

  聪憩迎出来,毫无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笑,“早就听说有你这么一个人了,是姜小姐,单听你名字已经够别致。”

  我只能笑。她是个猜明人,不像聪慧那么随和。比起他们,我一身普通的服装忽然显得极之寒酸。

  我喝着水果酒,聪恕走过来,他对我说道:“我想去接你,怎么打电话到你家,你已经出了门?”

  我不知道聪恕打算接我,还挤了半日的车。我说:“没关系。”其实关系大得不得了。

  “今天你是我的舞伴。”他急促地说。

  “还跳舞?”我诧异。

  “是,那边是个跳舞厅,一面墙壁是镜子,地下是‘柏奇’木地板,洒上粉,跳起舞来很舒服。”聪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我笑说:“我没跳舞已经多年。”

  勖聪憩笑说:“想是姜小姐读书用功,不比我这个妹妹。”

  聪慧说:“大姊姊是港大文学士,她也爱读书。”

  勖聪憩看着我说:“女孩子最好的嫁妆是一张名校文凭,千万别靠它吃饭,否则也还是苦死。带着它嫁人,夫家不敢欺侮有学历的媳妇。”

  我自然地笑,“可不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索性承认了,她也拿我没奈何,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姊非同小可,要防着点。

  宋家明很少说话,他的沉默并不像金,像剑。我始终认为他也是个厉害角色,在他面前也错不得。

  聪慧的白纱裙到处飞扬,快乐得像蓝鸟。差不多的年龄,我是这么苍白,而她是这么彩艳,人的命运啊。

  天人暮后,水晶杯盏发出晶莹的光眩,我走到花园一角坐下,避开勖聪恕。

  勖聪恕并不讨厌,只是我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些男人给女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尴尬。相反地,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亲切感,可以与他跳舞拥抱甚至上床的。韩国泰不是太困难的男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可以成为情侣,但渐渐会觉得疲倦,真可惜。

  我坐着喝水果酒,因为空肚子,有点酒意,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排好位子坐长桌子,八时入席,我伸个懒腰。

  有一个声音问:“倦了?”很和善。

  我抬头,是位中年男土,居然是短袖衬衫,普通西装裤,我有同志了,难得有两个人同时穿得这么随便。

  “嗨!”我说,“请坐。”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向我扬扬杯子,他有张很温和的脸。

  “一个人坐?”他问。

  我看看四周围,笑着眨眨眼,“我相信是。”

  他也笑,“你是聪慧的朋友?”

  我点点头。“才认识。”

  “聪慧爱朋友,她就是这点可爱。”陌生人说。

  “那是对的,”我对他说,“当然勖聪慧绝对比我姜喜宝可爱,因为勖聪慧有条件做一个可爱的人,她出生时嘴里含银匙羹,她不用挣扎生活,她可以永永远远天真下去,因为她有一个富足的父亲,现在她将与一个大好青年订婚……”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是我有什么?我赤手空拳地来到社会,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情愿他死,好过我亡,所以姜喜宝没有勖聪慧可爱,当然!”

  陌生人呆在那里,缓缓地打量我的脸。我叹口气,低下头。

  我说:“我喝了几杯,感触良多,对不起。”

  “不不,”他说,“你说得很对,我喜欢坦白的孩子。”

  “孩子?”我笑,“我可不是孩子。”

  “当然你是,”他温和地,“在我眼中,你当然是孩子。”

  “你并不是老头子。”我打量他。

  “谢谢。谢谢。”他笑。

  我喜欢他的笑。

  “你对这个宴会有什么感想?”他问。

  我耸耸肩,“没有感觉。”忽然我调皮起来,对他说,“这是有钱人家子弟出没的场合,我或许有机会钓到一个金龟婿。”我笑,“不然我干吗来这里闷上半天?”

  他也笑,“那么你看中了谁?”

  “还不知道。”我说,“有钱不肯花的人有什么用?五百块钞票看得比耗子还大。”

  “你是干哪一行的,小姐?”他很有兴趣。

  “十八猜。”我说。

  陌生人笑,“你是学生。”

  我罕纳,“真奇怪,我额头又没凿字,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来,喝一杯,姜小姐。”

  我们俩碰杯,一饮而尽。

  花园这角实在很美,喝多水果酒之后,情绪也好,这个中年人又来得个风趣,而我正在香港度假,别去想过去与将来的忧虑,今天还是愉快的呢。

  “你一个人来?没有男伴?”

  我摇摇头,抿抿嘴唇,“他们都离开我,我没有抓住男人的本事,我爱过他们,他们也爱过我,但都不长久。”

  “但你还很年轻。”他叹息。

  “我已说得实在太多,谢谢你做我的听众,我想我该去跟聪慧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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