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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独自在街上逛着,每间橱窗留意,皮袋店里放着银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银狐与俄国银狐是不一样的。加拿大银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苍老斑白的味道,俄国银狐上的那一点点白刚刚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垂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味道呢?买了也不过是搁家里,偶然拉开衣柜门瞧一瞧又关上。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头汤。

  勖存姿的女秘书已找我很多次,勖接过电话说:“我忘记跟你说,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过你选的钻石。已经在镶了,收据在我这里。”

  “倒是真快。”我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他说,“你收拾收拾东西。”

  “是。”

  “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

  “我相信。”我说,“我现在就收拾。”

  “稍迟见你。”他挂上电话。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国来不过是那个箱子。带过去也只有这个箱子。我坐下来为老妈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她解释我这两日的“际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没留下电话地址:“我会同你联络,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妇,如果可能的话,再生一两个孩子,我不会向你联络,但我会写信。祝好,替我问候咸密顿先生。女儿敬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写。其实没有什么哭的,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着衣箱下楼,勖家的司机开着那辆魅影在楼下等我。他下车来替我把箱子放好,为我开车门,关车门,忽然之间,我又置身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没有来。他通知我说有事。我很乐意地把大门反锁,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烂熟。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内找到食物,为自己准备早餐,冷静地举案大嚼。

  门铃大作,我去开门,是一个女佣来报到,专门服侍我的。

  我没有出门,自衣箱中拿出几本书看足一个下午,很轻松很满足很安乐,我一切的挂念一扫而空。我被照顾得妥善,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从未发生过的喜事——为什么不这么想?

  门铃又响,女佣去开门,是珠宝店送戒指来。我签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问自己: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远会在那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我呢,是为安全感多点,还是为钱?

  每次当我转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二岁还倦,我需要一个可供休息的地方,现在勖存姿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相信与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钱。

  他的电话随后便到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我没有不准你上街。”他轻笑。

  “我知道,我自己乐得待在屋子里。”我说,“老在外头逛,太疲倦。”我说的是老实话,并不故意讨好他。

  “你有与我儿子联络过吗?”他问,“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现在就推掉他。”我说。

  “如何推法?”他问。

  “把事实告诉他,我选了他父亲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这样,说你没有空就可以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自由发展。”我温和地说道。

  “不,我不会的。”他也很温和地答。

  我原想问他今夜会不会上门来,但为什么要问?我又没有爱上他。

  我翻到聪慧给我的号码,接听电话的正是她。

  “姜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与聪恕足足找了你两天!哥哥尤其找得你厉害。”

  “我想回英国。”我说,“告诉你哥哥,说我没有空。”

  “胡说,我们一起回英国。你想回去的原因很简单:你觉得闷。跟我们出来,今天家明与我去探姊姊,聪恕也去,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不想出来。”我说。

  “你患了自我幽闭症?真不能忍受你这个人,出来好不好,喂,好不好?”

  如果聪慧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现在我是她父亲的女人……

  “你还在不在那一头?姜喜宝,快点好不好?”她在那里撤娇,半带引诱性,“看看那太阳,看,不出来岂非太可惜?出来见我们。”

  出去见他们。是的,我也想借此了解一下勖存姿可以雇三百个私家侦探调查我一生的故事,我可没有能力这么做,趁他还不能控制我,我可以见聪慧。

  “我在码头等人”我说。

  “好,二十分钟后在码头见面。”

  我把大门打开,车子与司机在。当然勖存姿会知道我一举一动。到码头的时候,我吩咐司机把车驶开,我说:“我等的是勖聪慧。”

  来的是聪恕,他羞涩地向我扬扬手。

  “聪慧呢?”我间。

  “已到姊姊家去了,今天是姊姊大女儿的两岁生日,你知道聪慧,一早起劲地去办礼物买蛋糕。”

  我说:“那我不去了,是你们自己人的盛会。”

  聪恕笑,“两岁孩子的生日好算盛会?大家会趁机到姊姊家去捣乱罢了——她那里新装修。我们到一下就溜走,好不好?”

  “我们?”我问。

  “你答应今天与我约会的,”他转过头来,“忘了?”

  真忘了。

  勖聪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个温柔殷实的好人,略略有点胖笃笃,脾气老好的样子,永远笑嘻嘻,一副和气生财——他又偏是做生意的,并没有飞黄腾达,但也不必倚赖岳父。

  像方家凯这种男人是值得一嫁的——等四十岁的时候再说吧,四十岁之前嫁他,只怕活不到四十岁,活活地闷死,我不禁微笑起来。

  方家凯两个小女儿都可爱得像天使,一个穿白,一个穿淡蓝,就差背上没长两个小翅膀,否则就是洋人宫廷壁画上的天使。

  勖聪憩并不满足这两个女儿,她要一个儿子,她当众说:“一个家庭中如果没有男孩子,根本不好算是家庭。”

  聪慧说:“大家瞧瞧这女人那没出息劲,也算少有了,竟说出这种话来,亏她还是香港大学当年的高材生。”

  方家凯只是憨憨地笑,并不反对生完又生,我在研究他的眼睛鼻子,看看到底他是哪一部分生得好,以致娶得到勖聪憩这样的妻子。

  宋家明仍然坐在聪慧不远处,一双眸子尖锐地观察着一切,我忍不住又微笑。

  聪慧把手臂亲昵地搭在我肩膀上。“你笑什么?”她问我。

  宋家明说:“笑也不让别人笑?”

  我答:“看你们这么幸福,实在高兴,所以笑。”

  勖聪憩说:“姜小姐与聪慧真是一见如故,爱屋及乌。”

  聪恕笑问:“咱们算是一群乌鸦吗?”

  聪想笑,“那要问过姜小姐。”她对我始终维持客气的距离,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台去,悠闲地站着看风景,这一刻在勖家面前,我是胜利者。

  一转头,看到宋家明。

  “不陪聪慧吗?”我闷闷地问。

  “聪慧是天真一点,但并不是孩子,我不用时时刻刻陪着她。”他的话说得句句带骨头。

  我笑笑,平和地说:“是有这种人的!独怕别人沾他的光。你处处防着我,怕我不知会在聪慧身上贪图什么。宋先生,知识分子势利起来,确是又厉害了三分,你说是不是?”

  宋家明略觉不安。

  我说:“我要占便宜,并不会在聪慧身上打主意。”再补一句,“更不会在聪恕身上盘算。”

  “姜小姐,如果我给你一个小人的感觉,这是我的错。”他居然尚能维持风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变掉的面色,乘胜追击:“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穷人受嫌疑是很应该的。”我笑,“俗云:狗眼看人低,聪慧确是天真了一点,把我当作朋友,这真是……”

  我还是那个微笑,宋家明凝视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声不响地回客厅去了。

  这该死的人,又不姓勖,不过是将娶勖家的一个女儿,就这么替勖家担忧起来,真不要脸。不晓得勖存姿将来会拨多少钱在他名下。

  我有种痛快的感觉,没有人知道我掌握着什么,这件秘密使我身价百倍。我把手上的戒指转过来,又转过去。

  聪恕走出来。“你在这里?”他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会有什么好逗留的?”

  “我喜欢留在这里,待会儿我有事,不能陪你。”

  “是的,聪慧说过你想提早回英国。”

  我沉默一会儿,伏在露台的栏杆上往下看,不知道哪里传来蝉声。

  “我能陪你回英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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