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她比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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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就红了,仍然很客气,不过渐渐就不来了,后来搬了家,仍叫女佣人来买豆浆,用司机开的车子来买,问她要,照样送票子照片,很有人情味。”

  我们聆听着。

  “真可惜,正当红,忽然过了身。”

  我正把油条浸在豆浆中。

  这时有一位女客说:“来一客锅贴。”

  老伙计立刻说:“这位太太,同姚晶最熟。”

  我们立刻把头转过去,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她们做戏的人始终是两样的,即使老了憔悴了走着下坡,衣着也不再光鲜,名字不再闪烁在霓虹灯管上,但仍然是两样的。

  皮肤还那么白腻,眼神仍旧不安分,嘴角依旧似笑非笑,有特别的风情。

  编姐立刻称呼她:“刘小姐。”

  单身的女人都是小姐,错不了。刘霞比姚晶还早出道,今年怕四十好几了,如今演众人母亲居多,不介意角色,生活得并不坏,对观众来说,绝对是熟面孔。

  她对我们笑笑,点着一支烟,吸起来。

  她穿着很普通的洋装,肩上搭件外套,天气并不冷,不过她们惯于有件衣裳搭在某处,增加流动美,空的衣袖一晃一晃,代表过去之甜酸苦辣——她们不是没内容的。

  刘霞看着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为着省电费,没有开空气调节,玻璃店门是开着的,倍添小镇情调。

  刘霞忽然说:“真正的美人,当然是姚晶。”

  “对。”编姐说,“看来看去,还是数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简直无法比,”刘霞说,“心地又好,肯接济人,有求必应。”

  “刘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问。

  “她婚后咱们也不大来往,张家管头又管脚,不喜欢她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刘霞喷出一口烟。

  我们俩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两位是记者吧,”刘霞笑问,“面孔很熟,见过多次,没有正式介绍过。”

  我们连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编姐使一个眼色,暗示她开门见山。

  “刘小姐,你有没见过姚晶身边,有一个小女孩?”编姐问得很技巧。

  刘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并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马?”编姐问。

  “并不姓马。”刘霞说,“马氏前妻已生有几个女孩子,并不稀罕她姓不姓马。”

  这一问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堕五里云雾,不过我是听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亲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马氏的亲妹子,对孩子很好。”

  “什么家?”

  “瞿家。”

  “刘小姐怎么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倾一下。

  得来全不费功夫。

  “早一辈的人全知道,”刘霞又缓一口气,“不过我们那一代嘴巴略紧点,不是德行特别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没有一两段故事?谁又比谁更臭?既然姚晶要把这件事当作她的秘密,咱们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没想到在这里拣着一个最知情的人。

  编姐问:“张煦不知这件事吧?”

  刘霞说:“后来自然知道了。”

  “后到什么程度?”

  “到张老太太派人来调查姚晶的身世。”

  我愤怒:“真无聊!”

  刘霞说:“说得好。当时我便同姚晶说:‘妹子,不嫁这人有什么损失?’”

  “这种老太婆最阴毒,她自己迫不得已从一而终,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无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礼教。”

  刘霞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见礼教要吃我,也许太老了,它吃不动。”真幽默。

  说得也对。

  说来说去是姚晶性格的弱点导致她的悲剧。

  刘霞在这个时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应带外孙去公园玩耍。”

  我与编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闯进来,叫一声“霞姨”。

  是石奇。

  他把记者打发走,转头来这里接我们。

  刘霞见是他,搭讪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来,看着我们,“都是认识的吗?”

  石奇指指我,“霞姨,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马上否认,“你听他这张嘴,什么话说得出来就说。”

  石奇笑。

  刘霞也笑,“人生如台戏,何必太认真。”

  我很喜欢刘霞,她完全是那种葫芦庙中翻过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潇洒活泼,跟姚晶刚相反。

  “来来来,一起上我家去坐着谈。”

  我们跟着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洁,养着一只粉红色的鹦鹉,会说哈啰。

  “干嘛跟着我?”她问,“想自我嘴里挖出什么来?”

  石奇说:“霞姨最适宜演秋瑾,对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绝不招供。”

  刘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着剧本,有她的对白,用红笔划着,态度还是认真的,一个人站得住脚自有其理由。

  我转头问:“外孙女儿呢?怎么不见?”

  石奇轰然笑出来,“霞姨最会说笑,她哪儿来的外孙女,她连女儿都没有。”

  霞姨也不觉尴尬,顺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摄影棚度过,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孙,久而久之,变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刘霞并不认为顺手拈来的话题是说谎。

  这只是轻微的职业病。就像文人,说什么都夸张,不然文章谈而无味,如何吸引读者?也不算是大话。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似她这般游戏人间,才可以长命百岁。

  我们在霞姨家坐了一会儿才走。

  石奇说:“这,是一个好人。”

  我们不否认。

  “有一段时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与她演母女俩。”

  石奇面孔上又笼罩着一层忧郁。

  我说:“姚晶的女儿姓瞿。”

  石奇说:“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许她会说。”

  “不会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问:“姚为何不把钱留给霞姨?”

  石奇笑,“你没听我把故事说完,姚每月派人送钱给霞姨,霞姨又每个月原封不动打回头,始终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来如此。

  原来要把钱送出去也这么难,谁也不要领这个薄情。

  没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过着简朴而热闹的生活,丰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员的支持:父母帮她带孩子,公婆照顾起居,丈夫给家用,弟妹为她跑腿打杂,于是她可以坐麻将台子。

  为什么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该嫁给杨寿林了,可是为着坚持原则,磋跎这一份好人家。

  糊涂点,做人只需要糊涂点。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气,联络杨寿林。

  我也没装很高兴。电话接通,我只是问:“好吗?有什么新事?”

  杨寿林也很冷淡,“老样子,忙得不得了,跑来跑去。你还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问:“我们怎么样?是不是完了?请清心直说,希望别像本市前途问题那样狼狈,给个明确的答案,好让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阵沉默。

  “不要紧,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静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这么强……”他接着说了一大篇动听的空话,把我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叹口气。

  寿头真是理论专家,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剖析分解,这就是我叫他寿头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错过多少美丽的事物,我情愿要一个听见我要走会抱住我膝头哭的男朋友。

  我问:“冷静到什么时候呢?”声音已经很疲倦。

  “你什么时候打算修心养性,我们再说。”他把球又派司给我。

  他跟张煦有什么不同?“你要我放弃自我么?”

  “一点点,总要有点牺牲,你不能够婚后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间公寓内喝啤酒或是写稿至深夜,完全不理会配偶的尊严。”

  我不出声。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纵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话筒。

  编姐在一旁笑问:“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我说。

  “不肯去邪归正。”

  “十年后再说吧。”我苦笑。

  “十年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机会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换,宁可放弃。”

  “你想清楚了?”

  “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寻找瞿小姐吧。”

  马东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马宅的佣人非常机灵,无论我们托什么人打过去,她都说“不在”。

  “去纽约找张煦。”我说。

  “我没有钱。”编姐说。

  “住我家里,带几百元已经够用。”

  “你家在什么地方?”

  “史丹顿岛,标准家庭与花园杂志模式。”

  “那么贵的飞机票,到那么闷的地方去,真划不来。”

  “真的不肯?那么我自己去,顺便探望家人。”

  “好,我镇守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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