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她比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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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他叹口气,开口说:“你们女孩子啊,嫁人的时候,眼乌珠要睁得大一点。”

  我一震,这分明是说姚晶。

  我假装没听懂,我说出我的哲理:“有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该嫁的时候,只好找一个来嫁,嫁错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话!难道没人要了吗?”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寂寞呀。”

  朱老伯使劲摇着头:“在父母怀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编姐与我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语气似五十年代的国语片对白,什么女儿心,快乐天使,苦儿流浪记,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边,顿时有了荫蔽,一切不用担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编姐忍不住说:“朱先生,即使在以前,电影界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那么好的人。”

  这话说到朱老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说,“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掩着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电视机转过来,咳嗽一声,这时候才开始把我们当作说话的对象。

  他说:“人好没有用,女孩子都喜欢坏男人。”

  我很讶异,没想到朱老会对我们说这种话。

  “三十年代我已经加人电影圈,有一个时期在上海与赵飞合住一间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对女人好,赵飞对女人坏。我对她们呵护备至,赵飞天天同她们吵架,把她们的旗袍高跟鞋统统往楼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们还是爱他。”朱老伯露出明显的悻悻然。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赵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友,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们要好好小心。”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下去:“我父亲就没侍候过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来。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过房女儿。”

  我又问编姐:“那是什么?谊女?”

  编姐点点头。

  “几时的事?”

  “那年她十八岁。”

  “我们知道她有两个不同父亲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亲先嫁一个小生意人,后来再嫁姚晶的父亲。”

  “她父亲干什么?”

  “没有人关心。”还是不肯说。

  “姚晶在内地做些什么?”

  “念书。”

  编姐意外地说:“不可能!她的英语说得那么好。”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话说得多好,上海话亦琅琅上口。”

  “为什么要学桂林话上海话?”我问。

  “你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还有,当时电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帮,讲广东话,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质,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朱老伯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个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我们三个人都静下来。

  “姚晶还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她没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冲口而出,“朱伯伯,你这么爱她这么了解她,她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朱老伯长长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以为是现在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开房间睡觉也可以说出来。”

  也不必像姚晶这般活受罪。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息着。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早应说出来,思量解决的办法。顶多离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现在的标准,没有离过婚的女人简直不算生活过。

  也许姚晶是落后了,价值观及道德观皆比人过气二十年。

  我说:“张煦是爱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吗?”

  “何以见得不是?”

  “嘴里说说就有用?过年过节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护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为重,全心全力照顾她心灵与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圣洁地说。

  哗,我举起双手投降,幸亏男人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谁还敢娶妻,我与编姐再过八十年也销不出去。

  这一对谊父母彻底的落后。

  “怎么,”老先生问我,“你不认为如此?”

  我摇摇头,“反正我也没打算全心全意地对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经很好,要求降低一点,就少点失望,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对配偶抱着那么大的寄望是太过幼稚天真了,朱伯伯,你不会赞成我这番话吧?”

  “那么难道你们嫁人,不是想终身有托吗?”他大为震惊。

  我说:“托谁?我的终身早已托给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诉我,咱们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还能靠别人吧?”

  “那么结什么婚?”朱老伯听到现代妇女的价值观,惊得发呆。

  “伴侣,伴侣也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爱的奴隶。”

  朱老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哺哺说:“要是阿晶像你们这样看得开,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还想说什么,编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佣人走过来同我们说:“两位小姐吃过点心再走好不好?”

  编姐说:“我们不吃,谢谢。”

  朱老先生的双眼又回到银幕上。

  编姐说:“我们告辞了,朱先生。”

  他才转过头来说:“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学生见到一百题大代数家课时般神色。

  到大门口,编姐抱怨说:“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输那么多新潮流给他,他怎么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还想说下去呢。”

  “我知道你,”编姐说,“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数的。”

  “错。”我说,“我只是反对‘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负情郎’这种情意结。”

  编姐为之气结。

  “恋爱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爱得死脱,也根本不用爱了,死人怎么爱?”

  “你这个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独独会嚼蛆。”

  我们坐车子进市区,一路上但见夕阳无限好,满天的红霞,天空远处,一抹浅紫色的烟雾。

  姚晶会喜欢这样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时宜,认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苍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抚摸自己强壮的胸膛,寻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只为自己的血液循环而跳动。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会得孤寡到像姚晶。

  “你在想什么?”编姐问。

  “没什么。”我咬手指头。

  “你有没有发觉,朱先生有很多话没说?”

  我莞尔,“我希望多听听他与赵飞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欢说那些故事,说得很精彩生动。”编姐说。

  “你们常常听?”我很羡慕。

  “也不是,我只听过一两次,他说那时候在上海,大热天都穿白色哔叽西装,爱哪位小姐,就请那位小姐把缝旗袍剩下的料子,给他一点去做领带。”

  “真的?”那么发噱。

  “真的,很罗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时有首诗叫我是天边的一朵云……”编姐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关于姚晶的事。”

  “我们慢慢总会找得到,不过你说得对,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写了,至少不能当新闻般写。”

  “你早赞同,我们就不会有误会。”

  “回不回报馆?”

  “不了。”

  “寿头会找你的,这早晚你都忘记谁是杨寿林了。”

  真的,忽然之间,我的视界阔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记寿头,此刻占据我心的是姚晶那谜一般的身世。

  “你们两个人走那么久,也该拉拢了。”

  我朝她扮个鬼脸。

  “你在外国待太久,洋妞劲道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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