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和她们扯我后腿,又有什么关系。很简单,因为今天这番话,起码让劳勃瑞福平白注视了我五分钟。
劳动瑞福是万人迷没错,可是他对每个人都淡淡的。他的淡,不同于裴健雄不近人情的冷漠,而是一种温柔婉转有礼的距离。难怪有多少被他笑容拒绝的人,就有多少愈为他着迷的人。大家都在猜,他到底在挑剔什么?否则三十一岁的人了,成熟又有魅力,却连女朋友也不曾见他带过一个。
关于他的传说,众说纷纭。有的说他结婚又离婚了,有的说他有个小孩子在乡下,有的说他以前曾被抛弃过,所以现在拒绝所有的女性;更荒谬的,说他正和某个明星同居在巢。说的绘声绘影,煞有其事,然而真象究竟如何,却是谁也不知。
至于裴健雄的传说就简单多了:二十五岁;未婚,刚从国外拿了学位回来,有个天仙般的未婚妻还在国外念书,之所以会在女中教书,完全是因为卖校长的面子暂时帮忙。据说两家交情非浅,校长对他十分礼遇。
啧!这些传说,听得累死人了!
好不容易,连挤带扯的,才挤下这班绞肉酱似的公车。亏它还是进口的,破铜烂铁一堆!冷气声、引擎声,收音机传出来的魔音声;汗味、发臭味、香精味——天啊!这是什么样的世界——一抬头,巷口处,胡家母女可怕的身影正被夕阳曳得细细长长的。正盘算着该如何冲过重围时,来不及了,胡妈妈高八度尖锐的嗓音正穿透空气刺进我的耳膜。
“阿椿啊!你回来了!听我们小柔柔说——”
该死!不等她说完,我飞快地跑过去,点个头,装作很急的样子,直奔回家免不了还是碰上胡柔柔似笑非笑,一点轻睨,又似是一点难堪的脸容。
胡柔柔也真是可怜!有这样的母亲。大概有时也因为她母亲而觉得难堪吧?所以才会不要命的用功,反常的骄傲。我想,她对我没什么好感。我们常常上下学时在路口相遇,招呼也不打一个,各走各的路。
而我想,她也是少数几个不喜欢劳勃瑞福的人,有一回,班上同学谈论起劳勃瑞福时,我碰巧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她,露出一脸不屑的样子。往后几次上劳勃瑞福的历史课时,同学皆一副陶醉的模样,唯独她,冷冷做做的,笑也不笑。
胡柔柔其实是清秀美丽的,但因为她的头脑好,所有的焦点都落在她的功课上,她的美丽也就给掩没了。妈咪有一次就说了:
“胡家姊妹,姊姊看似健美丰满,其实远不如妹妹优雅动人。”
妈咪以她独具的审美眼光透视一个人,绝对是错不了的。可惜那时我没有勇气问问妈咪对我的看法是怎样。我会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子?
“九六、九七、九八,……”数完了阶梯,正好爬到顶楼,到家了。妈咪真不该把房子买到顶楼,那些楼梯老像噩梦似的,延伸至我边际的尽头。
我们是两年前才搬来这里的。在这之前,开始住在闵公馆,爹地死后,就搬来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妈咪受不了外婆一天到晚盯着她再找个“好人家”,就买了现在这个“家”,又搬了过来。爷爷奶奶一直很疼爱妈咪这个媳妇,爹地死了,他们也只叹着爹地没那个福气,阵线倒是和外公外婆一致,老是偷偷问我,妈咪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朋友”。我的回答总是很简单:不知道。
妈咪是一家规模宏大的服装公司经理,工作忙碌得常常比我还晚回家——应该说,夜色不黑透,绝对见不到她的归影。其实,爹地留给我们的,足够我们用好几辈子了。说起来,我们是有钱人家,爹地留的,还有爷爷那边的,可是妈咪硬是要外出工作,就像她硬是不肯再嫁一样。
难道妈咪心里还是那么恋眷着爹地吗?可是、她那些个一箩筐的男朋友——
我是不懂妈咪的。
门开了,妈咪在家,而且居然是在厨房里作饭。我闻到了饭菜香。
“妈咪!”我丢下书包,高声叫了一句。
妈咪正好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我有点惊奇;是以,看见她端着菜时,并不迎上去。
等她在饭卓旁坐定了,我也坐下来,才问:
“今天怎么那么早?”
妈咪微笑一笑,不说话.帮我盛了一碗饭。
我的惊奇不是没有道理的。爹地死前,我记得家里有个阿姨帮忙做饭;住外公家时,也没见过妈咪进厨房一次,也不知道是谁在掌理家务的,反正肚子饿时便有饭吃就对了;搬到这里以后,我们家的伙食,九成九是外面各自解决,剩下的十分之一是我做的。我很少、几乎从来不曾看见过妈咪做饭。而现在……
我再问了一次。
妈咪又笑了:
“公司没什么事了,就早点回来做饭。”
我实在是不相信,但也不再说什么,静静地吃饭。妈咪的笑脸,即便是那笑脸,也是我陌生的。
过了一会,妈咪开口了;“下星期一有些事要到南部出差,去一个星期;你一个人在家没有问题吧?要不要到爷爷家或外公家住几天?”
原来如此!
扒了一口饭,囫囵吞了下去:
“没关系!反正已经习惯了。”
我又盛了一碗饭,妈咪看着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在学校还好吧?”
我看了她一眼,奇怪她这么问,嘴里却说:
“很好。”
妈咪点点头,说:
“上星期去三叔公家,听他说,有个亲戚刚从国外回来,在你学校当老师。”
“亲戚?什么样的亲戚?”我们家这些亲戚,我从来也搞不清谁和谁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清楚,”妈咪顿了顿,颦着眉,很是动人。“听说是三婶婆娘家那边的人,大概是表哥之类的吧!”
我看妈咪和我一样,搞不清这许多关系。可是她那么注重和亲戚间的关系,怎么会有这样的疏忽?
“就算是吧!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是亲戚的话,礼貌上该向对方表达意思。”
这就是妈咪,家庭以外,对什么都周到。三叔公那件事倒是例外。
妈咪还是好强、爱面子!那么高贵优雅的一个人!
我有点不耐烦:
“再说吧!现在连对方是谁,什么关系都不清楚,谈什么表示意思!等弄清楚谁是谁了再说吧!”
妈咪仍不放弃:
“嘘嘘,我的意思是——”电话响了,打断妈咪的话。
找我的。
“闵怀椿?有部电影刚上片,听说不错,明天下课一起去怎样?”刚拿起话筒,玫瑰就迫不及待地叽哩呗啦起来。
“我们两个?”
“还有冬瓜、李奎和他两个同学。”
“李奎?你什么时候又和他搭上了?”
其实李奎和我们都是认识的。早先是玫瑰看上人家,想尽办法搭上线,后来就这么熟了。不过,裴健雄出现以后,玫瑰为他颠倒痴迷,我还以为她和李奎就这么完了,倒是没想到,玫瑰这家伙当是人迷心不迷。
“你不要扯这么多,到底去不去””
我实在是不想去,又不知找什么借口好,正犹豫着,眼光和妈咪遇上,灵机一闪:
“我不能去,早和我妈咪约好有事的。”
玫瑰也没坚持,说声“拜”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一进教室,玫瑰就堵住我,威胁说:
“今天下午你如果不和我们一起去,以后我就改口叫你‘臭椿’!”
我睨了她一眼,不理她。
她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臭椿臭椿地呢喃个不停。然后指着我,哈哈大笑:
“哈!臭椿!真有意思!”
衣架刚好走进教室,想必也听得她大叫那一声。玫瑰尴尬地坐回座位,偷偷瞥了我一眼。我昂着头,奇怪的,竟没有脸红,却意外碰到胡柔柔的视线,一种很不屑的表情。”
第四堂课结束后,我急于摆脱玫瑰的纠缠,急切地收拾书包。一上午,她一直跟在我屁股后,也难怪,她就坐在我旁边。
“怎么?还在生气?”
我不答。
“真的生气了?”
我还是不回答。
其实,我并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只是不知这为什么,被裴健雄听到,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以为你不会在意。真的!我只是觉得好玩“唉!”我打断她的话,其实她也并不是那么不可原谅:
“算了吧!玫瑰,我没有生气。这没什么好生气的。”
“那你干嘛憋着,一上午都不说话?也不理我们?”
“我喉咙痛,可以了吧!我扮个鬼脸,然后语锋一转:
“你们还不快走,电影快要开场了!”
两人这才放心地离开教室。反倒我,原先急着离开的情绪,经这么一搅和,逐渐平息下来。看她们走远了,我反倒又一屁股坐回座位,大家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几位比较用功的同学留下来温习功课。
我趴在座位上,觉得肚子有点饿,恍恍惚惚的。眼前突然出现裴健雄擦拭黑板的背影。然后,他回过身来,叫了我的名字,对我温柔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