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直至海枯石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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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口问:“是什么人?”

  “姑母。”

  “因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许多侄女都似姑妈。”

  “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

  “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为什么?”

  “无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骗。”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

  我又问:“直至海枯石烂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现代人不大会想这种问题吧。”

  “咄,整个身体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

  他笑了,“天天问候一个从末见过面的女同事,与她谈海枯石烂的问题,已经十分浪漫。”

  是吗,当事人却不觉得。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很少这样早外出,空气清新得很:才停好车,管家已经笑着启门。

  “庄小姐,请进来。”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还不错,便服、头发盘在头顶,用两把精致玲珑的插梳作装饰。

  “昨天你来过?”

  “请问身体有何不妥?”

  她略为迟疑。

  “是眼睛吗?”

  “不,”她终于说:“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样。”

  我睁大双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医学昌明,比从前进步。”

  “是,是,”我连忙忍下眼泪,“请继续说你的故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多许多事。”

  “像什么?”她微笑。

  “周元立最终有否成为小提琴家?”

  “他十五岁那年赢取过柏格尼尼奖章。”

  “然后呢?”

  “十八岁自法律系毕业,一直帮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纪,廿五六岁。”

  我失笑,“我哪裹还有机会做妙龄女郎。”

  这时杏友姑母别转头去拿茶杯,我呀地一声,就是这一对发梳,这是那人迭给她的证物。

  她见我目不转睛,顺手取下,“送给你。”

  “可是,这是值得珍惜的礼物。”

  “友情才最珍贵。”

  “太名贵了,我不知是否应当拒绝。”

  “大人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别在耳畔。

  我问:“你与元立亲厚吗?”

  她点头,“我俩无话不说。”

  “他父亲呢,他的结局如何?”

  杏友姑妈忽然问:“你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说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个真人。”

  姑妈笑了,“他是真人?他从来不是真人。”

  我搔搔头,姑妈的措辞有点玄,我需要时间消化。

  “那么,”我跨在她面前间个不休,“你以后有无遇到合适的人?”

  姑妈抬头想一想,“我分别到翡冷翠及巴黎住过一年,学习语言。”

  我面孔上挂满问号。

  “曾经碰到过一个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人员。”

  啊,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会失望,“你俩有什么发展?”

  她摇摇头,“他至今还是我公司的会计。”

  我不置信,“庄否友的遭遇为蔑么日趋平淡?”

  她也忽然纳罕起来,“给你一说,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真爱煞这位姑母,与她说话,永不觉倦,时间过得飞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学不完的秘诀。

  像一次我问她:“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槟就是香槟,怎么可以用来送饭,暴珍天物,我一向只净饮。”

  那日下午告辞,管家送我到门口。

  她忽然说:“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转过头来,“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妈的病情比你看到的严重。”

  我垂头,“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来,我不会自动出现。”

  “请原谅我直言。”

  我看着这忠仆,“请问,彭姑是你什么人?”

  管家意外,“庄小姐认识我姑妈?”

  “我听说过她。”

  我喏然返家。

  母亲看着我,“自修,你这阵子情绪上落很大。”

  “妈妈,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

  “讲得不错。”

  “你嫁给父亲之后,生活堪称平稳舒适,无风无浪。”

  母亲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妈妈算命?”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怎么可以那样讲,杏友名满天下,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

  “她始终遗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满足,只不过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经有记者朋友前来采路,“你认识庄杏友?介绍我们做一篇访问。”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传媒?”

  “别多心,我也是写中文的人。”

  “如是新闻周刊,生活杂志,一定即获接见。”

  “你别胡涂加以猜测,根本是我没有资格做中间人。”

  “真的,”她一诉起苦来不可收抬。“我们这种本地葱,每期才销十万八万册,总共只得一个城市的读者,比不上世界性、国际性的刊物。”

  “哗,你有完没完,牢骚苦水直喷。”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飞上枝头,拿护照,讲英文,与西洋人合作,否则,获东洋人青睐,也聊胜于无。”

  我没好气,“义和团来了,义和团来了。”

  “介绍庄杏友给我。”

  “她是极低调的一个人,没有新闻价值。”

  “你错了,你没有新闻触觉才真,听说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长利用男人作垫脚石。”

  “一定会有人这样诬告任何一个女名人。”

  “不然,一个华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凭力气。”

  “我也有蛮力。”

  “这位姑奶奶,我不想与你再谈下去。”

  “举手之劳,都不愿效力,你这种人,天诛地灭。”

  人心不知几时,已变得如此暴戾。

  不过从中也可以得到教训:如有可能,最好不要与行家牵涉到共事以外的关系,工作归工作,娱乐是娱乐。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游说我出面宣传。

  “我有一个假设,你且听听是否可行。”

  “请讲。”

  “我想替你拍一辑宣传照。”

  “山口,我说过不协助宣传,贵出版杜应该用更多时间精力来干实务,不必一直动脑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传推广。”

  我叹口气,“我们之间意见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样做?”

  “假设你是一个冰曲棍球手”“我不会该种剧烈运动。”

  “不要紧,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声,且听他胡扯。

  “开头的第一张照片,你全副武装,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后,你逐样装配除下:护颈、护胸、护眉、护膝……”

  我不相信双耳。

  “最终脱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来足华文作家庄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过比道更大凌辱,却很平静的间:“为什么要跳脱衣舞?”

  “收取震撼感,换取畅售量。”

  “可是同宣传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说得很对。”

  “我以为你们尊重写作人。”

  “所以才策划这样庞大的宣传方针。”

  “我决定换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愿意放弃整个海外计划。”

  “很多人会替你可惜。”

  “再见。”

  挂上电话,连自己都觉得功亏一赞,十分遗憾,可是每个人都一个底线,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浅,一下子沉不住气炸起来,绝非将才。

  杏友姑妈叫我:“来喝下午茶,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我正气闷,欣然赴会。

  到了她那里,喝过一碗甘菊茶,心头气忿略为平静下来。

  姑母端详我,“自修,为何一脸愤怒,十分伤身。”

  我摸着自己面孔,“看得出来吗?”

  “你何尝有加以掩饰。”

  “唉,还以为已经炉火纯青,处变不惊。”

  我只得把刚才的事说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无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东洋人乘虚越洋侮辱。”

  姑母说:“这人对你事业会有很大帮助。”

  “他也如此夸口。”

  “那么,或者,大家可以忍让,达成协议。”

  “姑妈,你有什么忠告?”

  “我那一套,颇不合事宜了。”

  “姑妈你别推搪我。”

  杏友姑妈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数千人争生活、各出奇谋,其中排挤倾轧,可猜想大概,有人愿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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