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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姐妹俩还是热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参观。

  她们看了约翰一眼,咭咭地笑,请他在会客室稍候。

  宿舍是间打通的大房间,每人一张床,一共五个床位,卧榻边一只小茶几,浴室在走廊尽头。

  我苍白地想:这个简陋的地方像哪处?

  对了,像儿童院,同孤儿院的设备一模一样。

  当众穿衣脱衣,当众熄灯睡觉,醒来每朝取过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脸刷牙……

  不行。

  同学姐妹的热心推荐介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见她们嘴唇蠕动。

  我一阵晕眩,伏在墙上呕吐起来。

  她俩慌了,我挣扎下楼,叫约翰的名字。

  他过来扶着我,很镇静地说:“承钰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

  在小小会客室中,他细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紧闭着眼睛,没有言语。

  乌云集在天空,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一阵雷雨风吹得会客室中几份旧报纸七零八落。

  校园中受雨淋的学生都涌进来躲避,有人架起康乐棋台子。

  人一多有股体臭味,是汗味,像胶鞋味,也许有谁的头发已多天没洗了。

  约翰轻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对同学姐妹来说,巴不得有群体生活的热闹经验,因为在某处,另一个温暖的家,关心她们的父母永远在等她们。

  这里,这里不过是学生营罢了,衣服,周未捧回去洗,爱吃什么,吩咐母亲预早煮下……

  我不行。

  我什么都没有。

  傅于琛知道,曾约翰也知道。

  车子到了。

  约翰用手臂遮护着我出去,但雨实在太大,我俩还是淋湿了身子。

  司机备着大毛巾,是约翰叫他带来的,约翰没有顾自己,先将我紧紧裹在毛巾内,然后狠狠打几个喷嚏。

  回到家中,傅于琛与马小姐刚刚在商量不知什么。

  马小姐诧异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淋得如两只落汤的鸡。”

  傅于琛不出声,假装没看见。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稍后约翰定会把一切告诉他。

  我没有病,约翰病了。

  那种面筋般粗的大雨,连接下了一个礼拜。

  可以想象公路车上兵荒马乱的情况,多少学生要在那条斜路上淋湿身子。

  中学时就有同学到家政室借熨斗,熨干滴水的裙子。

  而我,坐在司机开的宾利里面,隔着车窗,一切不相干,大雨是大雨,我自捧着本书在车内读。

  这倒无所谓,然而不应天真到以为能够到外面世界生活。

  因为惭愧,整整一星期没有说话。

  想去探访约翰,被他郑重拒绝,等雨停时,他的寒热也退了。

  我们办妥一切手续。

  选的是间私校,念英国文学,一班只得十来二十个学生,与讲师的比率是一点五比一。

  学校在马利兰,春天一市樱花,校园内几乎看不到别种植物,春风一吹,花瓣密密落下,行人一头一身都沾满粉红色。

  我将在那里度过数年。

  约翰为我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独门独户,环境雅致,他自己住宿舍里,但每日来管接送。

  但我仍觉寂寞悲哀。

  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度过那两年呢,有同学作伴,不会太难过,她们可以,我也应该可以。

  傅于琛说:“但你有选择,她们没有。”

  临走那夜,我们谈到深夜。

  “但这条路不是我应走的。”

  “告诉我为什么。”

  “我有什么资格领这个情。”

  “曾约翰却没有这种想法。”傅于琛说。

  “他同我说,他打算偿还你。”我说。

  “是吗,你认为他做得到吗?”

  “至少他为你做我的保姆,这是他的职责。”

  “你也有职责。”

  “那是什么?”

  “你令我快乐,完全无价。”

  “也事过情迁,现在你要把我遣走,好同马小姐结婚。”

  “说到哪里去了。”

  “那为什么要我走?”

  “让你去进修,过数年你会感激我,知道有文凭与无文凭的分别。承钰,你的聪明全走错了筋脉,你看曾约翰多么精灵。”

  我微笑,“是的,你说得对,我没有半分打算,不懂得安排。”

  “到了陌生环境,你可以有机会去接受别人的爱。”

  “有人给你她终身的爱,难道不好。”

  他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坐在他喜欢的固定的椅子上,动都不动,人似一尊蜡像。

  我缓缓走过去,想伏在他膝上。

  已经长大了,我慨叹,手长腿长,不比以前了,只得呆立着。

  带到马利兰的行李之多,连傅于琛都吃一惊。

  他问:“里面都放些什么?”

  我不回答。

  他摇摇头。

  “我知道有人要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类的话,不过我现在活着,箱子里面,都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约翰取笑我,“那又何用板着脸。”

  傅于琛说:“约翰,你要当心承钰,她非常古怪。”

  “是傅先生把她宠坏的。”

  “是吗,我宠坏她?”他退后一步打量我,“抑或是她宠坏了我?”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说出这么暧昧的话。

  约翰非常识趣,即时噤声,没作出任何反应。

  我问:“你可会来看我?”

  “我很少经波士顿那一头。”

  “你可以特地来一趟。”“还没走就不舍得,怎么读书?”

  “我巴不得一辈子不离开。”

  “是吗,前几个星期才要去过独立的生活。”

  他没有忘记,没有原谅我。

  “只有独立的生活,才可以使我永远不离开你。”

  “青春期的少女,说话越来越玄。”

  “你故意不要懂得。”

  曾约翰装作检查行李,越离越远。

  “你是大人了,几乎有我这么高,”傅于琛伸手比一比,“只较我矮数厘米。”

  “不,马小姐才是大人。”

  傅于琛微笑,“那自然,我们都是中年人。”

  “哼。”

  “如果我没听错,那可是一声冷笑。”

  “我们仍在舞池中,生活本身是一场表演,活一日做一日,给自己看,也给观众看,舞蹈的名称叫圆舞,我不担心,我终归会回到你身边,你是我最初的舞伴,由你领我入场,记得吗?”

  傅于琛拉一拉我头发,“这番话原先是我说的。”

  “你所说的,我都记得。”

  我与约翰上了飞机。

  曾约翰像是知道很多,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有时间有兴趣去发掘他的内心世界,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我们认识有一段日子,双方也很熟络,但他不让我到他家去,不知又有什么事要隐瞒。

  我们两人都有心事。

  飞机在大都会上空兜了个圈子飞离,座上存几个去升学的学生已经双眼发红哭出来。

  是因为不舍得,由此可知家是多么温暖。

  我的感觉是麻木,无论走到哪里,我所认识的。人,只得一个傅于琛。

  斜眼看曾约翰,他一脸兴奋之情,难以抑止,看来想脱离牢笼已有一段日子。

  同样是十七八九岁的青年人,对一件事的感受各有不同,甚至极端相异,都是因为命运安排有差距吧。

  飞机旅途永远是第四空间,我们都飘浮在舱内,窗外一片云海,一不小心摔下来也就是摔下来了。

  青年人坐得超过三小时便心烦,到处走动,吸烟,玩纸牌,聊天。

  只有我同曾约翰不喜移动。

  我看小说,他打盹。

  有一个男生过来打招呼:“喂,好吗,你的目的地是何处?”

  我连头都不抬。

  “架子好大,”他索性蹲在我身边,“不爱说话?”

  他是个很高大的年轻人,样子也过得去,他们说,朋友就是这样结交的,但我没有兴致,心中只有一宗事一个人,除此之外,万念俱灰。

  我目光仍在那本小说上。

  大个子把我手中的书本按下,“不如聊聊天。”

  身边的约翰开口了:“小姐不睬你就是不睬你,还不滚开!”他的声音如闷雷。

  我仍然没有抬头。

  “喂,关你什么事?”大个子不服气。

  “我跟她一起,你说关不关我事。”

  约翰霍地站起来,与大个子试比高。

  大个子说:“信不信我揍你。”

  约翰冷笑,“我把你甩出飞机。”

  对白越来越滑稽,像卡通一样。

  侍应生闻声前来排解。

  我放下手中的《红楼梦》,对大个子说:“你,走开!”又对约翰说:“你,坐下。”

  大块头讪讪地让路,碰了不大不小的钉子。

  约翰面孔涨得通红,连脖子也如是,像喝醉酒似的,看上去有点可怕。

  “何必呢,大家都是学生。”

  约翰悻悻地说:“将来不知要应付多少这种人。”

  我把书遮住面孔,假寐,不去睬他。

  没想到他发起疯来这么疯。

  在等候行李时,看见大块头,约翰还要扑过去理论,那大个子怪叫起来。

  我用全力拉住约翰,“再这样就不睬你,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深深刺伤他的心,他静止下来。

  接着几天忙着布置公寓,两人的手尽管忙,嘴巴却紧闭。

  没有约翰还真不行,他什么都会做,我只会弄红茶咖啡与鲔鱼三文治。

  傅于琛选对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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