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玫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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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怎么没想到,当然是太太的朋友。

  我躺在沙发上,搁着腿,吹口哨,我吹的是“蓝色多瑙河。”

  老庄瞪我一眼:“喂,屋子那么大,你站远点吹好不好?”

  这真叫喧宾夺主,我明白。

  我有一整套的计划,将在明日开始新生活,第一件事是要求继母正式介绍她给我认识,展开追求,如果娶到这样的妻子,为她做牛做马,回来替父亲打杂也值得的。

  我口哨吹到“黄河大合唱”时,庄忍无可忍地说:“我搬到酒店去住。”

  我笑说:“稍安毋躁,我这就停止了。”

  他深深叹口气。

  “庄,从今天起,咱们难兄难弟都有了新的开始。”我说,“你呢,新工作新环境,至于我,我可能不回英国去了。”

  庄诧异,“什么?”

  “你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一个女郎,我留下来。”

  庄心情再不好,也被我引笑,“你是哪一家英雄?你简直就是狗熊。”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爱情。”

  “快得很呀。”

  “真正的爱情,偏偏就是在那一刹那发生的,无可否认,你在这方面的知识比我丰富。”

  庄靠在沙发上,深深地吸一口烟。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她,她只有十八岁多一点……”

  我不耐烦,“你对小白袜子都有兴趣?那时你几岁?”我取笑他。

  “二十八岁。”他又吸一口烟,“诚然,她还是一个孩子——孩子的智力,成熟女人的外型,我在她学校做一次客座演讲,马上被她深深吸引,她那青春的魔力,可怕如血蛊,当她接近我,我不能拒绝。”

  “不能拒绝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太窝囊了。”

  庄不理我,“……夏天,她一直穿白色的衣服,家中有钱,供她挥霍,她的打扮无穷无尽地发挥至尽。每次出现,都像换了新姿的翠鸟,我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孩子,整个人沉醉下去,如在大海中遇溺……”

  我静静地听着,认识他那么多日子,他从来没有坦白地对我说过这一段情。

  “但我已订了婚,并答应双方家人,娶我的未婚妻,我不敢反梅,并且我想,这只是夏天的罗曼史,是幻景,一晃眼就过了,况且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

  我们只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他说:“她是那么的爱我。”声音温柔而惨痛。

  我说:“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不响。

  “年轻的女孩,冲动激情,在所难免,未必是真正的恋爱。很多时候,她们也不晓得她们在做些什么,也许只是为了一点点叛逆的表现,也许是青春期的发泄。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与多年来有了解的未婚妻成婚。”

  他看着我。

  “后来你们婚姻失败,也不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我替他分析,“你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故此设法找寻借口来开脱这次婚姻失败,是不是?”

  他微笑“你不认识她,没见过她,自然不明白。”

  “至少你也做了十年好丈夫,不容易了。”

  “我们的生活一直是三个人在一起过的。”

  我说:“越说越过分了,简直是蝴蝶梦中的雷碧嘉。”

  “一点也不可笑,”他抬起头,“我开始注意所有穿白衣服的女孩子,每到夏天,坐立小安……”

  我说:“你要不要听听我的罗曼史?”

  “你爱说尽管说。”他懒洋洋地。

  我说:“你仿佛不大感兴趣。”

  他笑,“震中,你这个小儿科……”

  “好,我改天娶个电影皇后。”我说笑。

  “你说过她长得很美。”庄很温和。

  我猛点头,“美得像个梦。”

  “也唯有这样才配得起你。”他点点头。

  “真的?”我涨红了脸,“老庄,快快祝福我。”

  “你何需祝福?震中,你根本含着银匙出生,在玫瑰花床上长大,谁嫁你,简直三生修到。难得有个不好色的公子哥儿,又有生活情趣,学问也好,而且长得雍容瀟洒。”

  “哗,十全十美。”我心花怒放地说。

  “马到功成,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失败的机会。”

  “多谢多谢。”我说道。

  “几时介绍给我认识?”

  我狡猾地笑,“第一,我还没正式认识她;第二,我可不会替自己找麻烦,你很容易成为我的劲敌。”

  老庄气结,“小人,小人。”

  “你与罗氏企业的合同什么时候生效?”我改变话题。

  “春天,我这就回去辞职。”他说。

  “太好了,顺便把我在牛津的杂物全寄回来,麻烦你。”

  庄摇头,“真不敢相信,一忽儿永生永世不回家,一忽儿放弃一切……”

  我胡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

  “震中。”

  “是。”

  “我托你一件事。”

  “但说无妨。”

  “我去后,如果报馆那边有信……你替我取了来,拆阅,用电报打给我。”

  “那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收敛了笑脸。

  “不要紧,咱哥儿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她会回心转意?”

  “我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件事未免难度太高。”

  “背夫别恋到底不是正经女人应当做的事,也许她有了孩子……”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庄说。

  他说我父亲已替他办妥飞机票,他很快就可以启程。

  那天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我穿戴整齐了,临出门之前,看看老庄,他睡得很酣,被子拥得紧紧地,这么漂亮的男人,只要出句声,大把女人陪他睡——慢着,我的思想越来越恶俗了。

  我驾车往父亲的新屋去,车停下来,我并没有开车门,我是跳过去的,在草地上着陆。

  我跨过花圃,经过金鱼池,那女郎不在。难道她还没有起床?我吹起口哨。

  忽然通向书房的长窗内传出一阵音乐声,我侧耳细听,是梵哑铃,圣桑的吉卜赛狂想曲,奏得并不很纯熟,听得出是业余者,但是感情丰富洋溢,实是高手。

  我咳嗽一声,敲敲长窗。

  乐声降低,原来是一卷录音带。

  里面有人说:“进来啊。”

  我一听便知是她。

  我推开长窗进去。

  她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明艳照人,一早就起来了,而且梳洗停当,头发梳在脑后,仍编成一条肥辫,白色毛衣,白色裙子,一双黑漆平跟鞋,衬出纤巧的足踝,翡翠的耳环与胸针,笑脸盈盈。

  每次见她,她都打扮得十全十美,无懈可击,简单华美,她到底是谁?

  她开口了,“你是震中吧?”

  “是,”我诧异,且惊喜,“你知道了?”

  “唉呀,谁不晓得三少爷呢。”她取笑。

  我脸涨红,没想到她口齿这般伶俐。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容在朝阳下简直发出光辉来。

  只听得她又说:“后来那对水泡眼就死了,买都买不回来。”

  我结结巴巴,但非常愉快地说:“一定赔给你。”

  “你仿佛没有什么歉意。”她笑。

  我坐了下来,讪讪地问:“你喜欢听小提琴?”

  “是朋友弹的。”她说。

  “弹得很好。”

  “是。”她低一低头。

  “几时开演奏会?”

  “他已去世了。”

  “啊!”我说,“对不起。”我欠欠身。

  她脸上闪过一阵阴霾,随即又恢复自然。

  她说:“震中,你爹等你呢。”

  “他怎么知道我要来?”我又诧异。

  “我告诉他的,”她站起来,“本来我们早就该见面了,可是因身体的关系……”

  “震中——”父亲笑着进来。

  我的心狂跳,不祥的预兆。

  “震中,你见过你的继母了?”父亲说。

  我的心跳仿佛在那一刹那停止。

  耳边只余下嗡嗡的声音。

  我看到父亲张着嘴在说话,满面笑容“……”

  但是我完全听不到他说些什么。

  阳光好像转为绿色,我眼前金星点点。

  父亲拍着我肩膀:“……”

  我听不见。

  一个字也听不见。

  我死了,我已经死亡了。

  我转脸,看着我梦幻女郎美丽的脸。

  毒药,命运的毒药降临在我身上。血蛊,我明白了,老庄,我明白了。

  我跌坐在丝绒沙发里。

  父亲探身过来:“……”他的表情很是关怀。

  我闭上眼睛,纷乱悲愤绝望,这一刹那我巴不得可以死去。

  “震中,震中,你怎么了?”

  继母。我怎么会这么笨。

  继母,我早该想到。这里还有什么女客?可不就是我继母。

  呵,上天,你让我过了二十多年舒服日子,何苦忽然把宠爱从我身上夺去,为什么要把如此的惩罚降临我身上?我睁开眼睛。

  “震中,你可是不舒服?”父亲问,“脸色忽然转白,叫医生来瞧瞧好不好?”

  我呆呆看着爹,说不出话来。

  我继母过来说:“医生马上来,震中,你可是病了?”她声音充满关怀。

  我低下头。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疲倦但平静。

  呵这是我的声音吗?怎么如此陌生呢?“不用了,我想是太早起,且又空肚子的原因。”

  继母马上说:“难怪,我马上替你去热杯牛奶。”她匆匆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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