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开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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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韵娜,你跟我说清楚,我好叫他死心!”他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一手甩开他,“叫他死心。”

  “死你也让他做一个明白鬼。”小杨怒气冲天。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会被你们弄得那么复杂?这是我与他两个人之间的纠纷,你们别理闲事好不好?”我大声叫,“滚,滚!”我的声音颤抖着,眼泪汩汩而下。小杨逼我,“为什么你要使文思痛苦,自己也痛苦?”我伸手抹去眼泪,背着他们良久,转过头来,我说:“我出去住。”

  “韵娜,算了,你饶了自己吧。”姬娜说,“外人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同文思去说一声,叫他死了这条心。”

  “不去。”我回房间去。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小杨气愤地离开。

  我躺在床上,太阳穴炙痛,整个人如置身在火里,唇焦舌干,心中实在说不出的苦。

  隔许久许久,姬娜说:“他还在那里。”

  我不答。

  姬娜又说:“下雨呢。”

  我不响。

  “下大雨。”姬娜加重语气,“他成为落汤鸡,恐怕会得肺炎。”

  我实在忍不住,“霍”地站起来,顺手抄起一把伞,便冲下楼去。

  他看准我一定会下去见他。

  姬娜说得不错,是下大雨,文思仍然站在那里,瘦削的影子如鬼魅,我并没有与他说话,叫了一部计程车,叫司机开到父母家去。

  我不要看。

  眼不见为净。

  不然的话,他不生病,我倒是真的病了。我不信他会找到这里来,这段日子一定要忍下来。

  文思没有。滕海圻却找到我。

  他咬牙切齿地骂我:“你会落蛊还是怎么的?害得左文思这样子,他一直病到如今!”

  我立刻放下电话。

  全世界都把我当罪人。我不知从什么地方激发一股勇气,觉得这是去见左文思的时候。

  我们两个人都被折磨得不像样,我认为我要同他摊牌,他要做个明白鬼,就该让他知道因由。

  我在路上下定决心,握紧拳头冲上去,心头热烘烘。

  这条熟悉的小路,这座老房子,我努力一步步爬上楼梯,他住在三楼,我知道。

  我伸出手来按铃,又怔住。

  告诉他我的过去?我迟疑。

  我蹲在他门口,很久很久,没有动作。

  有女佣出来,看到我,吓一跳,“你,你是什么人?”

  我凄苦地掩住面孔,不作答。

  我是什么人?我是天涯沦落人。

  “快走快走,不然我会报警。”她以为我是乞丐、流浪汉。

  真是报应。

  “我走,我走。”我站起来。

  女佣没想到我身型那么高大,再加上形容憔悴,尖叫起来,逃回屋内。

  我呆呆地站一会儿,也觉害怕。

  我是怎么跑来的?我答应滕海圻要离开文思,如果我食言,他会杀掉我,我保证他会。

  我被寒冷的过堂风一吹,清醒过来。

  我转身就走。

  “韵娜。”是文思的声音。我僵住,缓缓侧过头来。

  “韵娜,这真是你?”他问,“这真是你?”他扶着我肩膀,把我身子扳过来,“你来看我?”

  我与他打个照面,吓一跳,这是文思?双颊陷进去,眼睛通红,头发长长,脸色灰败,我几乎都不认得他。

  “我的天,”他说,“韵娜,你都变成骷髅了,怎么这么瘦这么黄?”他沙哑着声音。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进来,韵娜,进来。”

  我摇摇头,挣脱他的手。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同我细说。”

  我还是摇头。

  “我要走了。”我的声音亦是干枯的,喉咙如塞满沙子。

  “这是我这里的门匙,欢迎你随时来。”

  我摇头,手一摔,那条门匙落在地下。

  “韵娜——”他迫近来。

  “你让我再想想清楚。”我说,“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门匙,“我把锁匙放在这条门毡下,你随时可以来。”

  “太危险了。”我说,“门匙不要随处搁。”

  “没有关系,我家里什么都没有。”

  文思苦笑说:“记住,韵娜,这扇门永远为你开。”

  我惨笑,奔下楼去。

  文思没有追上来。他只是在露台上张望我。他不但喜欢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对我不能操之过急。

  我找出左淑东的名片,与她约时间,要求见她。

  我需要她的意见。

  她见到我大吃一惊。

  “韵娜,这是你?你把另一半体重投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喝着咖啡,有点瑟缩,往日穿这件大衣已经足够,现在仍然觉得冷,大约是瘦得太多。

  她说:“有两种人减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种是癌病患者,第二种是感情失意者。”

  我嗫嚅问:“你认为,我与文思,是否还有希望?”

  左淑东握紧我的手,“当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说。

  “为什么不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个纯洁的人。”我遗憾地说。

  “你不会比谁更脏,”左淑东诧异,“你怎么了?你不像是这么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笔钱一大笔人情。”

  “有必要还便还清债务,没有必要便赖债,我可以帮你,你欠谁的?”

  “一个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说。

  她一直握着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谁?”左淑东问,“我不信他三头六臂。”

  我不响。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这里面的分别只有一线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无端端以为欠人一大笔债要偿还,你搞清楚没有?”

  “你会帮助我?”我问她。

  “我会尽一切力来帮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帮你。”

  “为什么?”我问。

  她凝视我,隔一会儿才说:“很好,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还怀疑我的动机。”

  “对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点。”我说。

  “你已经一无所有,韵娜,何必还疑神疑鬼?”左淑东讽刺我。

  我微笑说:“不,我还年轻,我有时间,我不如你们想的那么绝望。”

  她半晌才点点头,“好,好得很,你很强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一个人。”

  “那么说呀,为什么帮我?我与文思在一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思考一会儿,答道:“我爱我兄弟,看到他快乐,我也快乐,他与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帮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爱文思。”

  “那足够没有?”

  我点点头。

  “你愿意见文思?”

  “我内心还是很矛盾。”

  左淑东叹口气,“充其量不过是你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何必这么猖介?”

  我很苍白,“你们太豁达而已。”

  “你不是说过你有的是时间?”

  我双手抱在胸前,“是,这是我唯一的财产。”

  “让我去告诉文思,你会愿意见他。”她征求我同意。

  “好的,请说我在考虑。”

  “你们两个人此刻都似纳粹集中营中历劫余生的囚徒,皮包着骨头,双目深陷空洞绝望。”

  爱的囚徒。

  父亲一直问文思怎么不再上门来。

  母亲跟我说:“姬娜今天会带男朋友上来。”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亲说,“没想到吧?论到婚嫁了呢。她母亲不十分喜欢这个男孩子,嫌他穷,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吗?”我问。

  “同姬娜差不多年纪,很单纯的一个男孩子,只有一个姐姐,在公立医院做护士,他自己是土大学生。”

  “姬娜并没有直接向我提过这件事。间接地说过。”

  “姬娜心头是高的,恐怕有点愧意。”

  “那就不对,不以一个人为荣,就不能与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经克服这一点,不然不会拉他来吃晚饭。”

  “我要见见这个男孩子,她有没有说不准我在场?”

  “不会吧。”妈说,“最好你把文思也叫来。”

  我不出声。

  “你若喜欢他,就不必理会他是谁的亲戚。每个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妈一一”

  “你与滕海圻已没有瓜葛,你可以将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现在这种事稀疏平常。”

  我还是不出声,隔一会儿我问:“我们做什么菜请姬娜?”

  “我会弄什么菜?不过是那几只最普通的。”母亲说,“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点钟时来到。很客气,挽着许多糖果点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为她的男朋友最老实不过。

  他长得是那么普通,四平八稳的一个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点性格都没有,唯一明显得可取之处是他的整洁。

  这样一个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数百个。我猜他是教师,姬娜揭露说他是公务员,像得很。

  他姓张,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亿成万的中国人都姓张,他不会寂寞。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发觉为什么姬娜会得把自己许于阿张。

  他事事以她为重,他不但尊重她,简直视她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夹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签,而且阿张做这些琐碎的事做得极其自然。他的殷勤不肉麻,而且处处表露关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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