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假梦真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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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韶并无动容,只是木着一张脸。

  老人已经很老,脸上布满斑点,身形瘦细,见到韶韶,亦无过分激动之意。

  韶韶并没有上前同他握手。

  她根本不认识他。

  他示意她坐。

  半晌,他才问:“有梦见你妈妈吗?”

  韶韶答:“有,常常有。”

  老人很惘怅地答:“我从未梦见过香如。”

  韶韶不予置评。

  “你的生活好吗?”

  韶韶坦言答:“我不富,亦不穷。”

  “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

  “是,我已联络到她,她很好,不劳牵挂。”

  “你母亲可有同你说起我?”

  “有时,说外公在美国。”

  “她有无恨我?”

  “没有。”

  “她有无牵念我?”

  “也没有。”

  “她很爱你吧?”

  “是,她时常说,韶韶,你是我的一切,只有你才重要。”

  “你觉得压力吗?”

  “母亲的爱怎么会有压力。”

  “你听话吗?”

  “听话并非母亲给我的条件。”

  “你丈夫是个医生?”

  “是。”

  “你们相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问到此际,老人似乎疲倦了。

  其实韶韶也有许多问题要问。

  第十章

  像外公,你为何要扫我母亲出门;像外公,你为何任她在外自生自灭;像外公,如此讲条件的父爱算不算是父爱;像外公,你明明可替她承担部分痛若为何弃而不顾。

  不过韶韶没有问出口,对于一些人来说,个人爱恶可战胜一切,外公就是这样一个人。

  韶韶站起来,“我打扰太久了。”

  她外公说:“走近一点。”

  韶韶并没有那样做,她同舅舅说:“我要走了。”

  姚照昌无奈地看向老人。

  姚茂鑫说:“让她走吧,脾气也同香如一模一样。”

  姚照昌送韶韶下楼。

  他开口:“不要恨他——”

  韶韶立即打断舅舅,“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为何要恨他。”

  韶韶回到旅馆休息。

  睡到半夜,电话响了。

  是舅舅的声音,“韶韶,你外公在一小时前停止呼吸。”

  韶韶一怔。

  舅舅叹口气,“韶韶,谢谢你赶来。”

  韶韶放下电话。

  现在,母亲可同外公见面了。

  父女见面,说些什么呢?

  在他们那里,可还有怨怼、愤恨、不平?

  母亲从来不对韶韶透露任何消息。

  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永远是一个愉快的笑脸。

  也许是母亲伪装得好,也许她真的不是不快乐。

  在她的中晚年,她成功地避开了一切令她不愉快的因素,独与爱女共处,也可能她是真的已经忘记从前令她伤心的人与事。

  韶韶站在酒店的窗前良久。

  天濛亮之际,舅舅来了。

  他的仪容一丝不乱,一贯有礼。

  “你外公有纪念品给你。”

  “我不要。”

  舅舅忽然笑了。

  韶韶一怔,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同舅舅相处这么久,她的姿势口气十足似一个赌气的小学生,不!不要!不稀罕!走!去!

  韶韶忽然有点惭愧,关舅舅什么事呢?他只不过是个中间人,拉拢了他们祖孙二人,他有什么好处?

  于是韶韶改了语气:“我不需要任何纪念品。”

  舅舅说:“听说你改了姓姚,收下这套首饰,也是很应当的。”

  姚照昌掏出一只丝绒扁盒。

  韶韶打开来,那是套不知何年的首饰,但是宝石不论岁月,依然闪闪生光,韶韶认得是蓝宝石与玫瑰钻。

  舅舅说:“这是我母亲结婚时用过的首饰,她在九月出生,所以喜蓝宝石,你的妈妈也是九月生日,本来项链与耳坠都属于她。”

  韶韶不语。

  她也是九月出生。

  “当是你母亲送给你的吧。”

  韶韶忽然说:“我还有个妹妹——”

  “我想,那会另有安排。”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我还有事待办,顺风,韶韶。”

  “再见。”

  回程长而苦涩,飞机上座无虚设。

  有一个年轻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东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过一刻,又觉不妥,再重头来一遍。

  韶韶被他烦得闭上眼睛,索性睡了一觉。

  口干醒来要水,那人还在收拾那只行李袋。

  长途飞机航程永远像个恶梦,在飞机上碰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睁开双眼。

  下了飞机,涌出通道,过海关,韶韶只想看到亲友的面孔。

  “韶韶!”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邓志能今夜当值走不开,请你见谅。”

  韶韶紧紧握住她的手。

  “车子在这边。”

  两姐妹上了车,奇芳才问:“外公怎么样,同母亲长得可像?”

  韶韶看着窗外,“在天国,除下躯壳,人人一个样子。”

  “啊。”奇芳无限感慨。

  韶韶掏出首饰盒,“这是外公给我们的,你先挑,要耳环还是项链。”

  盒子一打开,奇芳探头一看,不太感兴趣,“这是整套的,拆开了可惜,我不喜欢蓝宝石,总有点黑沉沉的,你留着吧。”

  韶韶没奈何地笑。

  奇芳说:“我爱祖母绿。”

  对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更淡漠。

  “外公很富有?”

  “初到美国可能有点钱,生活费用昂贵,他又长寿,后来就不怎么样了。”

  奇芳自嘲:“你看我,多么庸俗,净讲钱。”

  韶韶不以为然,“不讲钱,讲什么?”坦荡荡。

  “韶韶,你就是这点可爱。”

  “现在这样可爱的人已经很多了。”

  “韶韶,你不问我该如何处理我的生活吗?”

  “你以为我是生活专家?非也非也,我这只工蚁在母亲去世后感观也自不一样了,你快乐吗,如不,请努力追求,这是我的忠告。”

  “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

  “看,”韶韶温和地笑,“应该由我向你请教。”

  “邓志能说你打算移民。”

  “我有点累,我想休息。”

  “我同燕和会来看你。”

  “谢谢你们。”

  韶韶像是恢复正常生活了。

  这次回来,她被调到一个很奇怪的职位,负责政府印务,专门打电话催印刷厂起货及其他联络。

  很明显,她失宠了。

  早一年来说,这堪称奇耻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她个人卑微的事业遭遇算是什么呢,况且,这里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山高皇帝远,她用午膳的时间不妨略长,五时正大可下班。

  时间忽然经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开一点儿,不知多舒服。

  有空努力学习烹饪,无甚天分,胜在用功,真是学问哪,煮白鸡蛋不爆壳都不容易,蛋黄要刚熟,没有黑圈。

  煮完后逼小邓给吃下去,不一会儿就喂胖了邓志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却说:“狗瘦主人羞,夫瘦为妻羞。”

  小邓困惑地答:“我知道这年头男人不好做,但没想到会艰难沦落到这种地步。”

  韶韶喜欢吃百叶结烤肉,千方百计学做,可是百叶不是泡得太烂,就是太硬,不好吃。

  邓志能说:“首先,你要知道百叶是什么东西。”

  “是黄豆的一种制成品吧?”

  小邓大吃一惊,“黄豆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同粉皮由绿豆制成一样,还有,肠粉是米糊所制,喂,你懂不懂?”

  韶韶像是已经放弃了她那伟大的新闻事业。

  那样勤力做,不过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不在了,还拼什么死命。

  在办公室心思缜密,在厨房却粗枝大叶,成绩远不如上班作业。

  真是,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阴奉献给写字楼。

  说也奇怪,在印务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过,尽忠职守。

  就在母亲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总部。

  “韶韶,听说你改过自新了。”那负责分配同事的洋人开玩笑地说。

  韶韶唯唯诺诺。

  “调你回京如何?”

  韶韶笑笑,不语。

  “你又可得回一间向海的办公室,我帮你一个忙可好?”

  韶韶不置可否。

  此刻她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全靠房顶一盏冷冷的日光灯。

  韶韶的思潮飞出去老远。

  她开头上班的时候,只在老板房门口一张写字台工作,暗无天日,连挂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没有,做得近视与脸疱都加剧了。

  母亲一直问,“韶韶,韶韶,带我到你工作地点去看看。”她以为亮铮铮的大学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闪闪亮。

  但是满街满巷都是大学生,哪里去找那么多亮晶晶的办公室。

  韶韶一直没敢把母亲往写字楼带,直至她自己拥有一间房间为止。

  较年轻的她心花怒放,拿着照相机把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拍照留念。

  “韶韶?”

  韶韶微笑,摊摊手,“能够调回来,当然高兴。”

  洋人说:“在银行区,你们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华咖啡店,唉,真羡慕你们。”

  韶韶没忘记千恩万谢。

  算来算去,算资本主义最厉害,把人人教训得一点儿骨气也无,净会向钱看,鞠躬又鞠躬。

  韶韶已经不在乎,但是她仍在这个环境内找生活,太过与众不同也是不行的,装也要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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