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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周如心有一份非常特别的职业,她的工作是修补瓷器。

  当然不是普通缸瓦,一般碗碟跌崩口,或是落地开了花,多数扔掉算数。

  周如心修补的是有市场价值的古董瓷器。

  年轻的她在初中时期就随一位长辈学得这门手艺,老人家是她的姑奶奶,即是如心祖父的妹妹。

  那位周金香女士很喜欢如心恬静沉默的性格,资助她读书,听她讲心事,并且把这门手艺陆续传授给她。

  到如心正式为她工作时,她肯定已经年过六十,但不知怎地,保养奇佳,看上去只似五十多的人,嘴角看起来更年轻。

  她拿着客人送来的瓷器说:“其实所有东西破碎了都无法弥补。”

  如心完全赞同。

  姑婆加一句,“尤其是感情。”语气非常惘怅。

  她独身,是名符其实的老小姐。

  陈年有否为一段不可弥补的感情伤过心,已不可考,亦无人敢问,也许肯定有吧,如没有深爱过,怎么会有那么惘怅的神情。

  她继而轻轻地说:“这些人,易碎之物没小心爱惜,待破损了又拿来修补,呵,想骗谁呢!”

  如心不加思索地说:“骗自己。”

  姑婆嗤一声笑出来,“讲得好。”

  店开在都会旧区的古老大屋里,渐渐颇有点声誉,口碑佳,找上来的客人多数由熟人介绍,并没有太名贵的瓷器,不难应付,市面那么繁荣,收费略高也不为过,两婆孙生活相当舒泰。

  如心有次对着镜子问:“我是蓝领,或者白领,或者什么都不是?”

  如心在外国大学报了名读函授课程,选什么科目?当然是东方文物。

  因为工作性质清高,毋需参予人事纷争倾轧,周如心气质有异一般年轻女子。

  她脸上有一股秀丽的书卷气,举止飘逸潇洒,已有不少男士们问过:“那白皙皮肤又爱穿白裙的女孩是谁?”

  如心的特色是全身不戴任何装饰品,头发上一只夹钗也没有,全身不见耳环项链戒指,因不必赶时间,也不戴手表,看上去非常清爽自然。

  事情发生在一个夏日黄昏。

  姑婆照例在最热的两个月到欧洲度假,只剩如心一人守着店堂。

  为免麻烦,她迟一小时启铺,早一小时关门。

  那日黄昏,因为空气调节出了点毛病,故此找了人来修理,技工迟到,又检查得仔细,故此打烊时已接近六点。

  她正拉上闸门,背后有一个人焦急地说:“慢着,小姐,你可是缘缘斋负责人?”

  如心无论什么时候都气定神闲,闻言微笑转过头去,只见叫住她的是一位年约五十余岁的男士,头发斑白,身形维持得相当好,但神情颇为沧桑,这个时候,他甚至有点激动。

  如心轻轻问:“有何贵干?”

  那位男士料不到转过头来的会是一位大眼睛女郎,那漆黑的双瞳叫他想起了一个人,他愣住了。

  倒是如心提醒他,“你找我们?”

  那人才答:“是,是。”

  “我们已经打烊,明天早上——”

  “不,小姐,我有急事,请破例一次。”

  他掏出手帕抹去额角上的汗。

  如心想,如此凑巧,可见有缘,且看看他有何事。

  她重新开启闸门,“请进。”

  那人松口气。

  如心招呼他入店堂,用一只宣统宜兴茶壶泡了龙井茶。

  茶壶上有延年二字,那人注意到,忽然苦涩地笑。

  他把手中拿着的一只盒子放到桌子上。

  接着递一张名片给如心。

  如心低头看到黎子中三个字,名片上没印有任何衔头。

  如心微笑,“黎先生,请先喝杯茶。”

  黎氏像是自如心的笑靥里得到颇大的安慰,拆开盒子,“我有一件瓷器需要修补。”

  如心莞尔,那自然,不然,何必赶来缘缘斋。

  黎氏声音又沮丧起来,“我赶着要,希望在一天之内完工。”

  如心说:“先看看是什么情况。”

  黎氏叹口气,打开盒子。

  如心看到的,只是一堆大小碎片。

  她抬起头来,看着黎氏。

  黎氏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我知道。”

  如心轻轻说:“烂成这样,如何再补?”

  “不,请你帮帮忙。”

  “这并非无意失手,此乃蓄意破坏,由此可知,物主已无怜物之心,不如另外找一件完美的。”

  黎氏无言。

  如心拾起碎片看了一看,“这本是只冰裂纹仿哥窑瓶,约于光绪晚期制成,不算名贵,由于谐音碎与岁,瓶与平,暗藏岁岁平安吉语,故受收藏者欢迎,它随时可以找得到。”

  如心已经站了起来。

  她打算送客。

  那黎氏抬起头,一脸恳切,刹那间他的面孔奇幻地变得非常年轻,神情像一个少年为恋慕意中人而充满纠缠之意。

  如心讶异。

  但随即他又恢复本来姿态,低下头,无限苍茫。

  不过如心已经感动了。

  为什么店名叫缘缘斋?总有个道理吧。

  她轻轻说:“黎先生,我且看看我能做什么。”

  那黎子中闻言吁出长长一口气,“谢谢你,谢谢你。”

  如心说:“不过,即使把碎片勉强拼回原来形状,你必需知道,瓶子也不是从前那只瓶子。”

  “是,我完全明白。”

  “有人应该对这样的蓄意破坏负责。”

  “那人是我。”

  如心又得到一次意外。

  “摔破瓶子的是我。”

  如心知道她不方便再问下去。

  “你星期三上午来取吧。”

  “那是两天时间。”

  “黎先生,修补过程很复杂。”

  “是,我明白。”

  他站起来,身形忽然佝偻,变得十分苍老。

  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小姐,你是专家,请问你又如何保护易碎之物?”

  如心闻言一笑,“你真想知道?”

  “愿闻其详。”

  如心坦率地说:“我家不置任何瓷器,没有易碎之物,也就不用担心它们会打碎。”

  黎氏听了如心的话,浑身一震,然后离去。

  如心注意到门外有等他的车子,司机服侍他上车。

  她先锁上店门,然后看着那一盒子碎片发楞。

  不是补不回来,而是补回来也没有用。

  不过那位黎先生硬是要付出高昂代价来修补不可修补的东西,就随他的意吧。

  那一晚,如心在店里逗留到深夜才走。

  缘缘斋有一种秘方胶浆,处理瓷器,万无一失,这次可派上大用场。

  把瓷瓶大致拼好,如心轻轻说:“破碎的心不知可否如此修补。”

  那夜她看了看天空,又说:“女娲氏不知如何补青天。”

  叹口气,回家休息。

  如心与姑婆同住,日子久了,与父母感情反而比较疏离,尤其不能忍受两个妹妹爱热闹的脾性。

  如心个多月才回一次父母的家,姑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如心所言非虚,家中真无易碎之物,极少摆设,简洁朴素。

  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店工作。

  拼好碎片,做打磨工夫,再补上瓷釉,做好冰纹,外行人离远看去,也许会认为同原瓶差不多。

  可是明眼人却觉得瓶子毫无生气,宛如尸首。

  如心对自己功力尚未臻起死回生境界甚觉遗憾。

  若由姑婆来做,当胜三分。

  可是姑婆去年已告退休,“眼睛不济事,凝视久了双目流泪不止,眼神还是用来多看看这花花世界。”

  风干,打蜡,都是细磨功夫。

  黎子中先生在约定日子一早来提货。

  他看到的如心穿着件米色真丝宽袍,笑容可掬,冰肌无汗,他对她有强烈好感。

  如心把瓶子抱出来,他忽然泪盈于睫,“谢谢你的巧手,周小姐,它与原先一样了。”

  如心不忍扫他的兴,与原先一样?怎么可能。

  他问人工价。

  如心说了约值瓷瓶三分之一的价钱。

  那位黎先生掏出一张预先写好的支票。

  如心一看银码,诧异地笑,“够买一对全新的了。”

  黎子中也笑,一言不发离去,仍是那部车,那个司机。

  如心站在店门口送客。

  真是个怪人。

  打烂了瓶子,却把碎片小心翼翼收着,日后,央人修补,又自欺说同从前一样。

  如心耸耸肩转回店里,缘缘斋照常营业。

  那一个夏季,生意颇为清淡,如心坐在店堂里悄悄看《诗经》,一篇卫风叫木瓜,多么奇怪的诗名,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再过一个月,姑婆就回来了。

  她说:“噢唷,这里天气还是那么热。”

  可不是,八月快结束了,气温还高得只能穿单衣。

  她看到柜面放着一只百花粉彩大瓶。

  “谁拿来的?”

  “廖太太,说是亲家公生日,叫我们把瓶口缺的地方补一补送过去做礼物。”

  “嗯,这瓶花团锦簇,富丽悦目,寓意百花吉祥。”

  “廖太太还说,攀亲家最好门当户对,否则人出鸡你出酱油就要了老命。”

  姑婆听完这话直笑。

  如心也笑。

  “当初廖小姐嫁入豪门她好似挺高兴。”

  如心说:“天真嘛,总以为世上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

  周金香女士看着侄孙,“你呢,你有无侥幸想法?”

  “绝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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