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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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在喧嚷中上了计程车。

  “美孚。”我松一口气。

  总算挨到家。

  开着热水龙头“哗哗”地放满浴缸,我摇电话给张允信。

  老张“喂”地一声,我鼻子发酸,恍如隔世。

  “老张,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子君,你回来了?”他讶异,“好忧郁的一把嗓子。”

  我说:“老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刚度完假,怎么精神萎靡?”

  我说:“我也不知道。”

  “是否见人双双对对,触景伤情?”

  “是的,”我胡乱应他。

  “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见,你应该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诺诺,也不再勉强他。张允信没有义务照顾我的情绪,他不是撩会工作者。

  泡在热水中,我的情绪稳定一点了。

  对这个突然而来的低潮。自己也吃惊。

  浴后身体几乎累得虚脱,掀开熟悉的被窝,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电话铃不住地响,我睁开眼睛,看到闹钟,是十一点四十分。我还以为电子钟停了,没理由睡得这么死。但是取过话筒,张允信的声音传来。

  “子君,你睡得那么死,吓坏人,我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直担心一个晚上。”

  老好张允信。

  “没这么容易。”我闷纳地说。

  “出来吧,”他说,“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裤衬衫出门,发觉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经来临,时间过得这么快。

  驾大半小时的车子到郊外,一路上听汽车无线电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吗?我同自己说,我身体不是很健康吗?生活不是全不成问题吗?

  老张在门口等我。

  他家开着幽幽的冷气,我的精神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对,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个乐天派。来,告诉我,为什么度假回来忽然忧心忡忡。”

  “老张,”我的苦水着河水决堤,“我再也没有吸引力,没有人把我当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张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吗?张三李四要把你当女人来看待,你还不愿意呢。”

  我不响。

  老张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子君,你看上了某一个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无啥表示,是不是?”老张说。

  我来个默认。

  “子君,你又恋爱了?”他大吃一惊。

  “胡说,”我抗议,“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与你前夫呢?”

  “那时年纪轻,倚赖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顾我,就嫁过去,什么叫恋爱?”

  张摇摇头,“爱过又不是羞耻,何必否认,当然你曾经爱过你前夫。”

  我嘲弄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

  “女人!”老张摇头晃脑。

  “有啥好消息没有?”

  “有,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

  “我脑筋快生锈了。”

  “是吗?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

  “少冷潮热讽的。”

  “快想呀。”

  “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

  “你动脑筋,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讨好、秀气、漂亮的小摆设,精致美观特别,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来指挥最好。”

  我好气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

  “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他苦笑,“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么样?”老张问。

  “老张,不是夸口,你见到她就知道,波姬小丝顶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张笑吟吟地,“癞痢头的儿子尚且是也许自家的好。”

  “咄!”

  “儿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对这儿子不大热衷。”老张说。

  “这小子……”这想起平儿永恒地傻呼呼模样,他会看小说呢,少不更事。“有点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见我,所以益发疏远。”

  我将泥捏成一团云的模样,又制造一连串雨点,涂上蓝釉,送进烤炉。

  “你做什么?”老张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说,“我做一块雨云,串起绳子,当项链戴上。”

  “你返老还童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制的首饰,不知多好。”我洗干净手。

  我准备离开。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转头。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

  我一怔,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干脆躺下算了,我懒。”

  “无可救药的宿命论。”

  我笑笑,离开。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电梯里就来不及地拆开看。

  她这样写:“子君吾友如见: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犹如黑撩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听各友人说道,你的近况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谦(我的丈夫)说: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果然不错,你目前俨然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失敬,失敬……。”

  我汗颜,开门斟杯冰啤酒坐下细读。

  “我们第一个孩子将于年底出生。”

  哗。

  我震惊,女人始终是女人,连唐晶都开始加入生产行列,所以,我说不出话来,什么评论都没有。

  “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

  我想到平儿小时的种种趣迹,不禁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说:罚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们不知是否尚有见面的机会。”

  我又被逼笑出来,唐晶那些惊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对象,”正题目来了,“不妨考虑再婚,对于离婚妇人一辞,不必耿耿于怀,爱你的人,始终还是爱你的,祝好,有空来信。附上彩照一帧,代表千言万语。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将头发扎条马尾,盘膝坐在他们的客厅中。当然屋子的陈设一流现代化,舒服可观,但生活是一定沉闷的。

  不过在万花筒中生活那么久、目驰神移之际,有一个大改变,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唐晶怀孩子了!

  多么骇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来结婚生子,唐晶则把时间用来奋斗创业,然后下半生互相调转,各适其适。嘿!

  还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辈子坐在屋里大眼对小眼,瞪着盘海棠花吟几句诗可以过一辈子。

  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过极过不完,个个成了老不死,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装,因受地心吸力影响,腮上的肉,颈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窝上的肉,没有一点站得稳,全部往下坠,为什么?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你不能不让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为一枝花。

  什么花?千年成精的塑胶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儿跟我一样高,居然还有人劝我嫁。

  一直这样活下去真会变成妖精。

  这是医学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来。

  去探平儿,他见到我很高兴。

  “爸爸结婚了。”他向我报告。

  “我知道。”

  他祖母同我说:“你放心,我同涓生说,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头搬开住,别骚扰我们。”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点。

  “后来涓生将她的油瓶赶到她前夫家去,现在他们只两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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