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也很惊异:“不是读得不错吗?你成绩过得去。”
“过得去不是说我喜欢,”我坦白,“我对英国文学毫无兴趣,我觉得大部份文学是无病呻吟。”
同学们窍窍私语。
我说:“不相信它,又怎么能做好它?”
老师说:“戚同学,你真坦白……好吧,我准你退出这一科。”
“那么下星期我就不来了。”
老师说:“不过戚同学,文学并不都是无病呻吟的,有许多伟大的著作,可以反映社会的问题,也代表人们的呼声,甚至流行作品,也可以从中认识到当时小市民的心态。”
“是老师,”我收拾好课本,大胆从容的离开课室。
走到门口,在看见第一只垃圾桶时,便把笔记本扔进去,拍拍手。
我笑笑。
又战胜一次。
“扔掉什么那样高兴?”有人在我身后问。
我迅速转身,背后站着霍家东。
我笑笑,不出声。“你就是绰号‘冰女’的戚同学吧?”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你笑。”
我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你笑起来很明亮。”我仍然不出声。
“放学了。”他说。
我点点头。
“隔壁锦记的红豆冰很好吃。”他又说。
这分明是约会我,我多么想答应他,但终于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想与吴中英争,我已没有精力,与她斗足五年,我非得在这里停止不可。
我假装没听懂,向操场走去。
我知道他不会跟上来,谁没有一点自尊心。
到了家才慢慢后悔起来。
我托着腮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刚才拒绝霍家东,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照说又不是与吴中英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她同霍家东好,我就不同他好?这太幼稚。
下次再有机会,我应该怎么做?
答应他吧。
但是此刻沿在读书,交男朋友到底的分心的。我一生人最矛盾便是这一刻了,头痛欲裂,决定决定决定,如何是好?
将来出到社会,相信还有更艰难的问题,这样的小事尚不能应付,以后如何是好?
这样吧,现在先与他做了朋友再说,又不是谈恋爱,不要紧,不会有不良影响。
而且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也无所谓,再多等一阵子亦无妨,我看吴中英也已经够累的了,她什么时候放霍家东,我就什么时候“接收”他。
也许她会取笑我,讽刺我“人弃我取”,但这不要紧。
成熟的态度就是:自己想做的事,一定去做,自己不做的事,一定不做,无论别人说些什么。
我高兴好多,想通了就好。
照照镜子,怕思想过度,长白头发。
我噗哧一下笑出来。
这一阵笑得特别多,恐怕我身上的冰层要融化了。
以后看到霍家东的时候,表情便松懈一点。
我这一松,吴中英马上便收紧。连我站在小霍面前,她都要放下书本,到我面前来挡着。
小秋说:“这又是为什么?”
“为要面子。”
“我真不明白,自己用不着的东西何必要霸着?”
“别贫嘴。”
“谁都看得出来,而且小霍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我问:“他会不会变成冰男?”
小秋笑,“那时候与你就成一对了。”
这时候与他约会,还是不对。
我同吴中英一样傻,我喜欢小霍,但是没有勇气表达,她明明不喜欢他,却又不放开他。
过完年假,情形有很显著的变化。
吴四英终于崩溃了,她放学很快离开学校,有一个驾红色小跑车的男孩子来接她。
她跟霍家东的关系终于告一段落段了吧。
再好没有,冷它一冷,那么我与霍同学就可以开始。
霍家东与我在一个站等公共车,没有吴中英挡着,他可以与我说话。
“你很少与同学来往。”
我微笑。
“你也不爱说话。”
我低下头,看着鞋子。
车子来了,我与他一起上车。
现在我不能拒他于千里之外。不知恁地,与他在一起,很舒服很畅快,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与他接近。
微笑了一会儿,我也累了,于是停止。有空位便坐下,他就坐在我旁边。
我很难为情,怎么做好呢。
手足无措,只好目不斜视,往前看。
车子一直走,我一直紧张,我真不是个人才,人家吴中英多有办法,三言两语就可以约到男生……到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佩服吴中英,她有她的天才。
“你真像一块冰。”他说。
“我……”我转过头去,却没想到两张面孔会那么接近,马上又把头转回来,飞红双颊。
要命。
我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强作镇静,但感觉到耳朵辣辣地犹如火烧。
真没用。所以理论与实践根本是两回事。
到车站我微微向他点一个头,便下了车。
我们没有交谈。
有这么好的机会我都不懂得争取,真想撞墙。
会读书有什么用?我便是这种读死书,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人,将来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有什么前途?所有的机会,一定叫吴中英这样性格的女孩子霸占去了。
我还与她斗呢,门儿都没有。吴中英真是有一手。
回到家中,摊开功课,心思老是不集中,无法做得成,团了一张纸又一张纸,结果索性放下笔,看着窗外。
发生什么事?我站起来叹口气。据说这种烦恼自古是有的,第一次恋爱,患得患失……我微笑,莫非现在轮到我了?
霍家东,我想,原来他的名字叫霍家东。
我用一张纸写完又写这三个字,然后立刻反它撕碎扔掉,怕有人看见。
小秋说她的母亲常常为了不放心而翻她私人的物件,包括信件在内,不但翻,而且细阅,读了之后,还与她讨论,今小秋与她的关系决裂。
我听了至为震惊,怎么可以这么欠缺文明?我们身体发肤虽然来自父母,但是长大之后总得有私人的秘密,我们有权保留一点自己的东西,尤其是朋友的信--呃,男朋友的信。
谁如果偷看我的信,我会很生气很生气。
偷看了不给我知道又还好些,看之后还要与我讨论,恐怕我的反应会与小秋一样。
我怕妈妈也会这么做,所以这一阵子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把所有他人可能有兴趣的东西都来不及的丢掉,什么都放在自己心中。
我越来越孤僻,听说青春期的女郎都如此。
过了周末去一课,我向霍家东点头招呼,吴中英看在眼内,不知她心内怎么想。
我掉了铅笔,霍家东替我捡起,我道谢。
抄笔记时我把自己挪到前座去,小霍又帮忙把我的书簿递上来。
每个同学都看到他的殷勤。
我则担心我快要近视,先兆已经出来,看黑板很奠基,看久了眼睛累,老师的字越写越小。
吴中英已经戴隐形眼镜,开头老流眼泪,现在自然得多,无论什么,我第一个想起的总是她,而不是小秋,友敌的份量等重,我到底恨她还是爱她,自己也弄不大清楚。
下课铃响,老师离开教室,值日生上去擦黑板,动作慢的同学哗然,但接课的老师不卖账,她说:“来不及抄的向戚莹或吴中英借来抄。”
吴中英脸上立刻露出得色,我则低下头,装作听不到,我一向是个低调子的人。
这都是天生的。
吴中英天生傲质难自弃,我在高一的时候也那般作风,但今年有点转变。你可以说我比吴中英聪明一点点,我看到的哲理,她还没有觉察到。
不过她一直紧贴着我,相信很快可以追上。
是天放学,我刚在考虑如果霍家东迎上来,我该怎么做,吴中英叫住我。
“戚莹。”
这么些年同学,她叫我不会超过三次。
我淡淡应她:“什么事?”
“你喜欢霍家东?”她单刀直入。
我真服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对她来说,再艰难尴尬的话都变得简单无比。
我想一想,很镇静的说:“大家同学,实应当和睦相处才是。”
她笑,“戚莹,将来出到社会,你可以做大官。中学尚未毕业,你可以打起官腔来了?”
我不理会她的讽刺,“还有什么事吗?”
她继续那么坦率的说:“戚莹,我认为你了不起,如果你真的喜欢霍家东,我不会打挠你们,我与他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
我很意外,但是凝视着她,并没有露出来。我说:“我早说过,大家都是同学,应该相敬相爱。”
她叹口气,“告诉我,戚莹,一直这样妨着,不把真性情露出来,是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我习惯这样。”我冷冷的笑。
“难怪人家叫你冰女。”
“你呢,你也不坏呀,你像一把火似的。”我说。
她扬起头笑,“我自你退出文学班得到启示。说真的,何必呢,我喜欢的,根本不是霍家东那种男孩子。”
“看得出来,霍家东也并不是热爱喜欢你。”我又说。
“你真利害。”
“彼此彼此。”我说。
“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