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皮厚?”他收敛了笑容,“不不,我坦白而已。你不愿意我们做朋友?”
“朋友是朋友,男朋友是男朋友,怎么一样?况且挑朋友,也不必桃我,我只会穿个巴黎新装,站在那里被人欣赏,有什么用?”我讽刺他。
他静了一会儿,然后说:“穿巴黎新装,也不是个个穿得那么漂亮…那一日……你很美丽。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帽子,那层网,是一种奇怪的恍惚,我很喜欢……”
他不会说赞美的话,因此说得很稚气很真实,我听呆了,我几乎相信自己是美丽的,几乎飘飘然起来。
我停停神说:“你要配眼镜了,你没看清楚。”
他说:“是呀,我的医生是叫我去验眼。”他又活泼起来。
我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车子终于到了流浮山,我与他一路走下蚝田去。他这个人,真是太潇洒了,鞋子也不脱,便往水里走,我也跟着他,他身边有简单的测量器,我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坦白的说,我开始有点崇拜他。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他全神贯注的在做他的工作,卷着衣袖,脚踏在水中。我很久没有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太阳很烈,但是海风很舒服,我掠掠头发,呼出一口气。我在享受。
与尊在一起,永远是从一个冷气间到另外一个冷气间,永远不会有这种开怀,一直只是做作。
我是怎么跟他在一起两年的?因为没有比较?康嘉的坦白…他在车上说的那番话,我渐渐脸红。
早已过了午饭时分,我居然觉得肚子饿,但是我没有催他,我耐心的等,终于他过来了,他看见我的脸,我也笑着回看他。
他说:“脸都晒得红红的了,”语气很怜惜,“来,肚子饿了,吃饭去。”
我只好又跟他走,我们走到一个饭店,他叫了吃的,也不管卫生不卫生,便据案大嚼,我想:舍命陪君子,生黄疽病也只好生,也吃得十二分香。
吃完之后他建议回家,怕我累。我说我不怕,又陪他到海另外一边去。
这一次他留得更久,把衬衫交给我,同时叫我帮他捡一种带红色的石子。我索性脱了鞋子,一块块的挑,真是弄得腰酸背疼,晒得两眼发直,可是完全忘了我的烦恼,康嘉说他慢慢才解释给我听,这红色的石子有什么用途。
唉,这是怎么搅的,开头见到他,我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呵。
直到太阳一半落在海里,我们才开车回家。
一路上我们讨论著刚才的收获。到了姊夫家,我们两个人又脏又臭的出现。
姊姊问:“这是秀秀?”她几乎是惊叫的。
我解释:“洗完澡就不怕了。”
“秀秀,尊打过电话来。”她说。
我一犹疑,到底两年了。然后我下一个决心,“不要紧,让他打好了。”
姊夫说:“这倒不错,秀秀如今脸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说:“也许你们不知道,秀秀在大学念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说:“怎么不是?有什么稀奇?”
“我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他懊恼的说。
我笑了。
姊姊轻说:“放心,爸爸还没见到你,你自然不识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给姊姊,太离谱了!
我说:“生物是生物,海洋里的,我可不大懂。”
“嗳,我们的组织要请女秘书呢。”康嘉直嚷。
姊夫说:“秀秀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说:“言之过早,我可没胆子跳到船上去看他们七人个男人裸体工作,对不起。”
康嘉说:“你会考虑,秀秀,会不会?”他双目有神的看牢我,看牢我。
考虑?
唉,我开头看见他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啊。
我对着他微笑。
老姑婆的春天
我今年三十二岁,在美术博物馆工作,未婚。
头发梳一个小髻,因为不想它妨碍我的工作。时时穿长裤与简单的毛衣,方便走动。
我不化妆,不大说话,不常常笑。紧张的时候抽枝烟,习惯喝热茶,时时工作逾时。
我知道他们叫我什么。
他们叫我老姑婆。
我并不觉得这种绰号有什么恶意。人们凭他们的直觉创造昵称,同事个子小便叫他“矮仔”,大个子叫“高佬”。既然三十二足岁了,被称为老姑婆有什么稀奇。
他们对我不坏,我不是难相处的女人,我合理的对待他们,他们也对我好。我自己不爱说话,并不禁止下属说笑。
我辛劳的工作,我喜欢办公室,那是因为假期的家太冷静,但是当他们星期一迟到的时候,我很能谅解,从来不发一声。
我的助手与女秘书对我的意见:
“庄小姐如果打扮一下,还是很漂亮的。她的皮肤很好。”
“她无异是个高贵的女性。”
我听了微笑。
任何事引不起老姑婆胸中的涟漪。
日出日落我工作。
开木箱取出古董,把它们钉进箱子寄出去,观赏新得的画,设计展览场地……这些都是我的责任。有时候要写信给其它国家的美术馆长,要求他们借出国宝,与他们商量每件作品的艺术价值,每每都能使我废寝忘餐。
有时候也比较空闭,我与老馆长有聊天的时候。
我说:“昨天我看电视上的学生有奖问答。主持人问布政司是谁,所有的初中生都能够回答,但是问到蒙娜莉莎是什么人的作品,他们都哑口无言。”
老馆长笑问:“你是几岁听到达文西这名字的?”
“我不记得。”我说:“孩提时期就知道了,我想我一生下来就认识这些名字。”我停一停,补充一句:“但是我可不知道布政司是什么爵士,上帝是公平的。”
“你应该结婚。”老馆长说。
“我知道。可是找不到对象,”我扬扬手,“每个人都说:庄,你应该降低要求。可是他们怎么会当我的要求很高呢?我只是尚未有机会认识‘他’。”
馆长问我:“如果你一天到晚躲在美术博物馆中,他如何能找到你呢?”
“他们说:如果有缘份的话,那人会来敲门。”我说。
馆长自喉咙中发出牢骚,“别相信他们,你还年轻,应该出去喝酒跳舞看电影!”
但是我没有时间。
至少我不觉得与这些人出去会比耽在博物馆中更具意义。
我能够在展览厅中把一次金石展望的图章每颗取出来细看——我的工作便是我的兴趣,我不觉得痛苦。
近圣诞节的时候,天气转得很阴凉,我看得出女孩子们都为舞会而忙碌,而我更显得老僧入定一般。
天黑得比较早,六七点已经亮路灯,常常在这个时间我还留在美术馆。
美术馆进出是要门匙的,因为我们办公室中收着不少名贵的东西。
这一日跟往日一般,我留得特别迟,在替一组瓷器编号目。
忽然发觉有人站在我面前,我猛地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大蓬胡髭,一刹间吓得跳起来。
那个人开口:“对不起,我吓到你没有?门开着,所以我进来了,我有敲门,不过你没听见,真对不起。”
我惊魂甫定,看看他。
“这是现代美术馆?”他问。
“这不是,”我有点气,“这是博物美术馆,现代美术馆是楼下一层,而且人人早已下班。”
“啊。”他失望,“这么早?”
我觉得与他在一起有种危机,我说:“我也要走了。”我停一停,“我要锁门。”
“啊,”他看着我,“你为什么害怕?我看上去像歹徒吗?”
“当然不。”我不想多搭讪,拿起手袋,一路急步走出去。
陌生人跟在我身后走,真像追逐。
等电梯到楼下,我才松一口气。
“你有车吗?”他问我:“能载我一程顺风车?”他手中提着简便的行李。
“我不认识你!”我拒他于千里之外。
“老天,你认识廖约瑟吧?我不是坏人!”他嚷:“我想到廖约瑟家去!”
廖约瑟是现代美术馆馆长。
我犹疑一下说:“我陪你去打电话,如果廖馆长认识你,我就送你。”
陌生人讽刺的说:“小心行得万年船。”
我放下五角辅币,替他接通了电话。“约瑟,我是庄,有人找你,是,你等等—”我把话筒交给他。
陌生人接过电话,与约瑟大说一轮法语,慷慨激昂,不外是埋怨他在我这里得到的待遇。然后他把话筒还给我。
约瑟的声音,“庄,他不是坏人,你把他送到我家来,有重赏。”
“得了。”我挂了公众电话。
我做一个叫他上车的姿势,把陌生人接到约瑟家。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约瑟站在门口等我们。
“庄,你也进来吧,我们做了丰富的菜式。”他说。
我说:“晚了,要回去休息。”
约瑟耸耸肩,“谢谢你,庄,明天见。”
“明天见。”我说。
我瞥一眼陌生人,长发一大蓬胡髭,双眼倒是炯炯有神,可惜衣衫不整,我摇摇头,约瑟专门就是会与这些艺术家打交道,真叫我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