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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彤十分震惊,她张大了嘴。

  “多么不幸。”

  年轻人说:“我叫王可为,朱小姐,今天真劳驾了,明珠看到大作上亲笔签名,一定会十分高兴,再见。”

  他匆匆离去。

  丹彤看着他背影。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招待会结束,王小姐笑说:“非常成功,丹彤,谢谢。”

  老板说:“这回一定火上烹油,书本更加畅销。”

  丹彤问:“宣传,不是出版社的事吗,何劳我们亲身出马?”

  “欧美作家,都乐意巡回演出。”

  丹彤笑。“以美国来说,每一个州,人口都比我们这个都会众多,巡回演出,销书一百万册,所以不辞劳苦。”

  “凡事有个开头。”

  丹彤说:“华人讲含蓄之道,到处打锣吹嘘,得不到尊重,宜适可而止。”

  王小姐只是说:“明天再来。”

  第二天,丹彤换过一件珠灰色裙子,配圆头半跟鞋,无论萤光绿或橙色多流行,都不是她那杯茶,她选一串塔形项作配搭。

  王小姐见了她,喝声采。“这才像个女作家。”

  “女作家也有固定形象吗?”

  “读者们心目中早有选择:一,不可太老,二,不可太丑,叁,须有气质,四,要有学养,五,作品要优秀……”

  丹彤说:“要求太苛了,早知做歌星,走音不妨,或是当导演,可赖编剧演员不力。”

  读者已经排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

  丹彤耐心地签名,有几个读者要求合照,丹彤也站起来离座奉陪,气氛十分融洽。

  有一位男读者扬声问:“朱小姐有无亲密男友?”

  另一人代答:“总之不会轮到你。”

  大家一齐笑起来。

  这种笑话无伤大雅,丹彤并不介意。

  两个小时人群散去,丹彤松口气,呵,大功告成,明年再来。

  明年朱丹彤还会受读者欢迎吗?

  抑或,更加红?

  丹彤刚准备离去,忽然有人叫住她。

  “朱小姐,请稍等。”

  丹彤转过头去,她认得这个年轻人,他叫王可为,昨天来过。

  她亲切地问:“好吗?今天可以为你做什么?”

  “请在这些书上签名。”

  又捧来一大叠书。

  “还有这张照片。”

  丹彤一看,照片是在昨天签名会上拍摄的,放得很大,约有十乘八大小。

  丹彤一一替他做到。

  那王可为送上一盒精致的巧克力。

  丹彤说:“我不收礼物。”

  “这是明珠嘱我送给的,不收,我无法向她交代。”

  丹彤只得微笑。“谢谢你。”

  “明珠气色好了一点。”

  “代我祝福她。”

  王可为告辞而去。

  编辑走过来。“谁?”

  “一名忠实读者的丈夫。”

  “爱屋及乌。”

  丹彤白她一眼。“我从来没当自己是一只乌鸦。”

  “曾经有一位女读者打电话到出版社,诉苦说,她看朱丹彤的小说看通宵,不忍释手,捱丈夫骂。”

  丹彤故意说:“这等丈夫要来何用,离婚算了。”

  “好,朱丹彤教人离婚。”

  “管你造什么谣,我已百毒不侵。”

  过两日,有人送花到丹彤家。

  花上附着小小问候卡,署名是王可为与区明珠。

  丹彤一直与读者维持距离,不知这王可为自何处打听到她的住址。

  她看到他是爱妻之人,把花插在瓶中。

  丹彤拨电话给王小姐。“不可漏我的地址。”

  “我们从来严守秘密。”

  丹彤狐疑。“有读者送花到我家来。”

  王小姐笑。“呵,这已不是一般读者,小心,这是神秘仰慕者。”

  丹彤也笑。“求之不得呢!”

  她仍忙她的,从早写到晚,看读者信、研究新合约、订下明年出书计划。

  每隔一个星期,她都会收到王氏夫妇的花。

  约一个多月后,一日自报馆返家,才进电梯大堂,忽然有人招呼她。“朱小姐。”

  丹彤一看,又是他。

  虽觉唐突,也一直微笑。“好吗?”

  王可为神色有点凄惶。“我妻子,她──”低下了头。

  “坐下慢慢讲。”

  “可以到府上一谈吗?”

  丹彤一直独身,非常谨慎,从不请陌生人到家中坐,她轻轻说:“让我们到大厦会客室。”

  她不管他是否赞同,便在前面带路。

  那王可为似乎有点失望,英俊的面孔仍然充满忧伤。“明珠病情加重了。”

  丹彤看着这个修饰整齐的年轻人,异常同情他,可是爱莫能助。

  “朱小姐,她是读者,的书,她看得会背,‘千万不要期待患难会见真情,也许届时,你连他影子也见不到’,这是写过的名句吧。”

  名句?丹彤有点汗颜。

  “还有,‘睁得开眼睛即还有希望’,她一直喃喃传颂的文章。”

  丹彤问:“我可以做什么?”

  “可以来探望明珠吗?”

  丹彤沈吟一会儿。“她住在哪一间医院哪一间病房?我有空可以探访她。”

  “我现在就可以开车送去。”

  丹彤微笑。“我与人有约,走不开。”

  王可为没有罢休,他取出一台小小录音机。“那么,朱小姐,请向明珠说几句话。”

  他开启了录音机。

  丹彤只得说:“明珠,请运用的意志力,与病魔奋斗,医生会帮,我则支持,待新书出版,送一本。”

  王可为站起来。“谢谢,我这就去医院。”

  他隐隐有泪光。

  丹彤教他感动了。

  上一次被读者感动是两年前,一名聋哑人士用手语向丹彤表示她的小说今不幸的静寂世界添了颜色与声响。

  丹彤为这个叫明珠的读者叹息。

  过两日,正在家赶稿,大厦司阍拨电话上来。

  “朱小姐,有一位访客,是王可为先生,可以让他上来吗?”

  丹彤犹疑。“我下楼来,你请他稍等。”

  她套上便衣下楼去。

  王可为在等她。

  他略微憔悴,一看到丹彤便开启小小录音机。

  丹彤听到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朱小姐,太好了,愿与我说话,我是明珠,

  其中一名忠实读者,多谢的鼓励。”

  丹彤耸然动容。

  写作人多数感情充沛,否则,如何在书中道尽悲欢离合。

  一方面,王可为也已泣不成声。

  丹彤一发一言。

  王可为站起来告辞。

  丹彤叫住他。“医生怎么说?”

  “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丹彤一颗心直沈下去,无言。

  “再见,朱小姐。”

  “保重。”

  王可为双目通红地转头离去。

  丹彤发觉他穿错了袜子,一只灰,一只黑,真难为了他,人最怕有情,有情即老。

  她悄悄回到楼上,构思半晌,决定写一个短篇,叫做伤逝,半晌,又划掉,将篇名改为冬至。

  可是到底略嫌做作,又搁在一边。

  与编辑王小姐说起,她劝说:“同情心别太丰富,现今世上许多人患绝症。”

  “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丈夫。”

  王小姐笑。“这话教我想起一位女士的话来,她青春已过,未婚,一日,感慨说适龄男性几乎全部已婚,要找对象,最好到殡仪馆门口去等,看哪个鳏夫哭得最伤心,大可上去自我介,贪其多情多义。”

  丹彤亦苦笑。

  “那忠实读者,也不枉一生了。”

  丹彤不语。

  当晚,她把最新小说原稿影印了一份,准备下次见到王可为,让他带到医院去给明珠阅读。

  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

  果然,王可为又来了,他们照例在会客室见面。

  这次,他脸色更坏,沮丧到极点。

  丹彤把小说交给他。

  他说:“明珠已不能看字,我只可以读给她听。”

  丹彤鼻子一酸。

  “最后关头已经到了。”

  “亲友都知道了吗?”

  “我们没有亲友,双方都无父母,我唯一的姊姊在外国。”

  丹彤为之恻然。“在哪家医院?”

  “慈恩医院。”

  这时,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原来是编辑王小姐到访。

  王可为匆匆告辞。

  王小姐特地去看他用什么交通工具。

  “原来开一部日本车。”她注意到车牌号码。

  丹彤问:“找我干什么?”

  “追稿。”

  “有一日,不做编者,我不做作者,我们就不用再做朋友了。”

  王小姐说:“当然,谁还高兴侍奉。”

  “是吗?”丹彤有点失望。“那我真永远不敢退休。”

  “只要一日大红大紫,一日有我们这种小编辑低声下气的伺候。”

  丹彤握住她的手。

  一连叁天没有王可为的消息。

  她不由得牵挂:他怎么了?他的妻子还在世上吗?怎么忽然销声匿迹?

  丹彤并没有向他要电话号码,此刻不禁有一丝后悔。

  一个写作人事业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他的忠实读者。

  她似乎是太冷淡了一点。

  每天自外回来,她都问司阍:“有无人找我?”

  “朱小姐,没人找。”

  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终于在一个黄昏,王可为来了。

  他在大厦接待处等,丹彤接到通报,忙不迭下楼见他。

  他像是有几天几夜没睡,双目布满红丝,他哑咽地说:“明珠想见最后一面。”

  丹彤点头。“我现在马上同你去慈恩医院。”

  王可为掩面哭泣。

  丹彤问:“车子在哪?”

  “在门口。”

  “你可以驾驶吗?”

  这是一个雨天,丹彤毫不犹疑钻进他那辆小小日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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