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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看到我们刚搬进来的情形。

  匆匆的买家具,换窗帘,漆墙壁。如今,如今这个家散开来了。

  我滚熨的眼泪忍不住流下,心痛如绞,留下腰来。

  怎么能够想象他可以如此的撇下我,说变就变了。

  我们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享受过多少快乐,怎么样两人赶着下班,出租车停在红灯前都会咒诅。因为想早三分钟回来见对方的面。

  满以为我们会相爱到白头。

  我茫然的揩干眼泪。

  门铃响起来,女仍去开门,是表姐到。她穿得很整齐,大热天还是一套套的实丝,浅色衣服配棕色皮肤。

  我的头痛似乎止一点,燃起一枝烟,问她:“你们家的游艇已经出过海了吧?”

  “唔,”她应道:“你的气色倒还好,你母亲担心得什么似的。”

  “她专门担心小事,衣服穿足没有,出门帑锁匙没有,担心并不见得会造福人团。”我平静的说:“表姐,你真幸福,你母亲才四十多岁。”

  “四十九。你母亲呢?”她问:“快七十吧?”

  “是的。”我低下头。

  “别太担心,失去一个男人又不是世界末日,他不见得是你生活的全部,慢慢就会好的。”她安慰我。

  “表姐,你不会明白的。”我摇头。

  “我不明白?”她问:“我自已前年才离婚。”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

  “你知道今日阳光有多好吗?”她问。

  “与我无关。”我说。

  “俊东不值得你这样,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又不是长了三只眼睛。”

  我点点头,“是,我知道。”

  “今天星期六,要是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喝下午茶,我们到沙田酒店去。喂,记得吗?当年我们在碧瑶跳完舞,大家出发到沙田喝夜咖啡。”

  我用手抓着头,微笑了。“是,那时侯艾莲黎特初在沙田唱,记得吗?杜丽莎还恐怕是个孩子呢,她父亲有乐队在那儿。”

  “约会我们的男孩子质素都是不壤的,”她笑,“都有车:后来大家都到外国念书去了。”

  “你们去了,”我说:“我没有。”我打个呵欠。

  “星期天,我们出去定是吧。”她央求我。

  “我吃过镇静剂,不能走动,我想睡一觉,女佣换好床铺我就睡。”我说:“你自己去。”

  “因因,你才起的床。”她说:“怎么又睡。”

  “是的,梦里日月长,我喜欢睡。”我说:“对不起。”

  她耸耸肩,“我不想勉强你,那我先走。”

  我送地出门。

  女佣说:“太太,我都做好了,杂货店送来的东西全放好,我后天再来。”

  “好好,”我说:“走吧。”

  关上门。统统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那情形跟小学时留堂差不多,全走了,独个儿羞耻又愤辱地留下来,对着黑板,恨不得上去扼死老师。

  我能扼死俊东吗?杀人是要填命的,而且我不恨他,他这样做总有他一己的理由,至少他是快乐的,他与他的情人。

  我记得我是如何认识俊东的。

  十九岁那年,在跑马地上班,午膳后无聊,逛街,女同事都钻到化妆品店、时装店,我喜欢附近一间车行,他们代理林行基尼与玛萨拉蒂。我常常啃一只苹果,立在车窗门口看,一站站好久。

  当时模特儿徐姿很红,她开一部玛萨拉蒂“苗拉”型,玫瑰红的。有钱要会花,不花有什么用。她叫人羡慕。

  十九岁的世界充补希望,总有一个玛萨拉蒂王子来故我出堡垒吧。谁还希罕白马黑马,真是的。

  可是出现的只是俊东。

  他说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他廿四,刚自香港大学出来,念建筑,在政府做事,我觉得他很有趣很可爱,可是没想到会跟他结婚。

  他说:“每次我开车回家吃饭,总看到一个女孩站在那间车行前面。全神页注地吃一个苹果,白衬衫白裙子。一日复一日,如果我看不到她,茫然若失,所以设法勾搭她。”

  他买了一小束蓝色康乃馨,走上来,递给我,他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我最后嫁了他。

  我们走了两年,结婚三年,今年我廿四岁多一点。

  我们有这层房子,他父亲送的结婚礼物,银行有数万元现款,是储蓄。手上小小的方钦是他母亲送的纪念品。

  我自己的父母什么也没送,有,一大堆牢骚。

  我告诉母亲:何莉莉也不是平白成功的,莉莉是何妈妈的女儿。婚后我几乎正式脱离自己的家,毫无损失。

  我与俊东没有孩子。

  大概半年前他们告诉我,俊东有女朋友。

  下班他开始迟回家,我坐在沙发上等他,一等好几个钟头。我想过吵架,不外只有一个后果:使他更有理由不回家。我也想过出去找别的朋友,我约会过几个男人。

  他们都乏味,即使在愤怒下我想把自己送出去,也做不到与这种人躺在床上。

  一个男孩子带我上他的公寓,遂样装修介绍,冷气机多少钱,壁橱很名实,饭桌在哪里买,五百多呎的地方,很俗很普通的家具,彷佛已是他毕生的心血成就,彷佛谁能觉得在那个小厨房煮二一餐的机会,便算一种殊荣,我顿时倒足胃口。

  还是登样入家出来的孩子呢,美国大学毕业生。俊东胜过这些人多多,难怪结过婚还如此吃香。然后我与一个中年男人出去,他有妻子,恐怕妻子不了解他的缘故,常在外头喝酒,很温文和蔼。大概是苦出身,一双手很粗,十个指甲有点霉灰,这还不要紧。他戴一只手表,劳力士金蚝,表带却是香港做来充的。我最讨厌这样,要省全部省下,要不就别省那条原装金表带,俊东有一只这种表,嫌重,把它串在皮带上当挂表。

  什么都是俊东。

  谁都不及俊东。

  我根本提不起兴趣跟别人出去。

  还有这位年轻的医生,介绍认识之后,却没有约会,偶而见面,一直很礼貌地微笑,瞧,又一次证明当年俊东对我的感情非同小可的,至少他得鼓起勇气来逼我说话。

  如今有资格的男人太少。

  是呀,俊东不算什么:但这个世界-一切都比较性的,我拿谁来比俊东都比不上。

  是星期六呢。搬出去后他住在哪里?跟谁共渡良宵?我悯怅地明白我们之间已经完毕。法文中的FINIS,结束。

  把双人床换了单人床。瞌睡前的喋喋再也没有人听。我的生命也随着枯萎。

  我必须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天天上班不动声色,回家对着电视喝酒吃药,流泪沉思,我不限俊东,我只是刻骨铭心地想念他,希望他在身边。

  他不会知道,永不。

  我拉开被子睡觉,不是不后悔没跟表姐去喝茶的,有什么关系呢,出去走走,抬头看天空,我们大家只活那么一剎那,转眼成空,转眼天明。

  扭开无线电。

  是那首旧歌“绿袖子。”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

  如此拋弃我太无礼

  而我爱汝如此良久

  欢娱因汝作我伴”

  这歌是莎士比亚时期的,起码四百多年。

  我现在的时间忽然多了一倍不止,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

  我拿起安眠药瓶子服食两粒。他们说就是这样致命的,睡不着多吃两粒,再睡不着又多吃两粒,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我不想死,真的,也不会死。

  这该死的头痛,阿司匹林在什么地方。

  终于限期到临,他前夜回来,很镇静的,他说:“我要办离婚。”

  我抬起头,也非常镇静的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了。”他说。

  “呵,”我记得我说:“多谢你,换了别人,未必会这么坦白,他们总把一干个一万个罪名加诸

  对方身上,以便证实他们不是负心人。”

  “我很抱歉。”他说。

  我点点头。我说:“我想为免使你痛苦为难,最好是你搬出去,你搬出去吧,我不走。”

  “我想这是对的,”他说:“屋子送你,不是补偿,只是……:让你方便点,寻房子好难。”

  他使搬了出去。

  我自床下来,胃一定有毛病,想吐。床上铺着簇新的床单,不可以弄得一团糟,我挣扎到洗手

  间,伏在洗脸盘上,一张口,吐出来的是血。

  我惊骇地看着四溅的血液,老天,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是一阵昏眩。

  我需要帮助,俊东。血自胃间喉头涌出,我闭不上口。

  我爬到电话处,拿起听筒,打到他公司,希望他还在那儿。

  它的秘书来听实话,我说:“我是他太太,我病了,我……”

  一定是那时侯失去的知觉。

  我在医院中醒来。

  俊东坐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险。心痛。但不能有任何虚弱的表示。

  我说:“我不是自杀,我……”

  他转过头来,打断我:“是胃出血。酒,过量的阿司匹林,尚有安眠药。”他用这种平和但没有情感的声音。

  他对我的爱已经死了,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是强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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