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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他说:「但是——」

  「明天六点锺在漆咸道的小公园好吗?我会坐在那里等你,穿白色衣服。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他问:「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们不是很谈得来?这些日子,你对我的背境已经很熟悉,为什么你后悔了?」

  「家明,不管你长得怎样,我不会嫌你,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不是那种女孩子,我那白色武士时代早已过去了,你放心。」

  「我原以为你与他们有分别……」

  「怕什么呢,家明,明天晚上六点。」

  「梅丽恩……」

  「家明,」我温柔的说:「你见过我就明白了,我不是梅丽恩,我叫张芝儿。」

  他不响。

  我再三叮嘱:「明天六点。」

  我并不认为他会去。但是我希望他会去。

  长相如何有什么重要?不见得他一定像圣母院的驼子。怕什么?

  我坐在小公园里竽。等了很久,孩子们在游乐场嬉戏,翘翘板一上一下,秋千荡得很高。我坐着等。

  我在想,如果从此以后电话不来了,我将会如何是好。我已经太习惯听他的声音,每夜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给我多少的喜悦。

  我与他说过多少的话——

  「你是念科学的吗?」

  「是,我念高温物理。」

  「在哪间学校?」

  「最好的,在MIT。」他笑,「最好的。」

  「在香港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梅丽恩,」他更正我的观点。「念书不是为了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是使你的生活更丰富。」

  「呵。」

  「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工作,每天迎送客人,很乏味。」

  「至少你令他们快乐,是不是?使人快乐总是好的。」

  「谢谢你。」我问:「我们可以见面吗?」

  「在希腊神话中,邱比德与赛姬只在黑夜中碰头,她从没见过他的模样,一日赛姬误信人言,持烛台去看邱比德的脸,烛油滴在邱比德脸上,你知道后果如何?」

  我笑,「邱比德惊醒飞走了,怛是我不是赛姬,我不怕。」

  我坐在公园中,他没有来。

  我失去他了,因为我的愚昧,我失去了他。

  我独自寂寞地回家,今晚可没有人会问:「书房中的谷中百合开得美吗?」

  我活该。我伤心地做了罐头汤,一个人坐着喝。寂寞,活该寂寞,谁叫我不相信他?

  电话不再响了。

  第二天我下班,看见房东太太在。她说:「电话公司的人来过了,他们换妥电话号码,以后你不用担心,再也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不会?」我呆呆的,「是。以后都不会再打来了。」

  「不要怕,这里很安全,」房东太太安慰我,「你放心,我也嘱咐过邻居,有什么事多关照你。」

  「我明白。」我说:「谢谢你。」

  「张小姐,在香港你只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几个年纪轻的亲戚,常常在一起玩,你也可以来加入他们,你不嫌弃的话——」她看着我的反应。

  「我工作很忙,而且不定时。」

  「呵,没关系,将来再说吧。」她极之和蔼,「张小姐,你出入当心点。」

  「自然。」我说:「我不会有事的。」

  他的胆子是那么小,他不敢见我。

  以后电话不响了。号码已经改过,他不会知道。

  有时候半夜惊醒,是隔壁的电话,一模一样的叮铃铃,叮铃铃。逼切恳求,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是没有人接听,粗心的主人外出未返,对方终于疲乏地搁下电话,铃声却在黑暗中激起回音。

  我叹口气。

  我不会比梅丽恩更好,梅丽恩搬家,没告诉他搬到哪里,我继而改了号码,也没把新号码告诉他。

  他真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人。

  他并不是拨错号码,他来过这里。那么是房东太太在撒谎,她知道家明与梅丽恩,只是她不说罢了,她瞒我。

  但是我不能逼她说出她不愿说的故事。反正现在一切一切都已过去。

  没到几天,我淋了一场雨,回来感冒,病了。

  躺在床上,头重似一千斤,我喝着果汁,情绪非常低落,一连三天,热度不退,想到酒店里未完成的工作,心急如焚。

  单身的人最怕病。就算锺点女工来一会儿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听到一点人的声音。

  第四天我打算去办公,但是我的腿发软,只好再躺在床上。我想念家明与他的电话。

  他有什么恶意呢?打电话来说几句,令我快乐与振作,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要听信房东太太的话?当然,她是善意的,但是她不知道我的需要,她也不懂得家明是如何的一个人。她是局外人。

  只有我才知道家明。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我不应把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我绝望的想:好了,以后他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

  或者我可以要求电话公司把那个号码要回来。我颓然想:病快好吧,病好了回到工作岗位我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十一点三刻,我迷迷茫茫坐在床沿,看着一本费兹哲罗的小说。

  电话铃响起来。

  响了五下。

  我赤脚奔出去,心跳得很厉害。

  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再知道新的号码。

  但是我还是快乐且绝望的拿起话筒。

  我静默了一会儿,那边先说话。

  「你病了?」

  是他!是他是他!

  尽管事情太诡秘太超乎自然,我不介意,我兴奋的说:「家明!我想通了,小王子说的,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是瞧不见的。」

  他轻笑,「你的病要当心,一个人住,健康是良伴。」

  我没有问,没有问他怎么找到新号码,没有问他怎么知道我生了病。一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有说话的对象,他回来了。

  「我很想念你.家明,」我由衷的说:「你不再生气吧?」

  「不生气。我永远不生气。」

  「我是芝儿。我说:「你要记得。」

  「是,芝儿,我一定记得。明天再与你说话,今夜好好的睡,明白吗?」

  「嗯,我会听话。」我快乐的放下电话。

  早上精神爽利地上班,工作进度很高。

  下班回家又撞到房东太太,她有点不安。

  「张小姐,」她说:「病好了?」

  「是。」我说:「完全好了。」

  「我替你买了枇杷,新上市的。」她说:「搁在冰箱里。」

  「你对我太好。」我愉快地说:「谢谢。」

  「张小姐,」她犹疑的说:「张小姐,我不该瞒着你,关于这间老房子,是一个传说的,我索性说给你听,如果你要搬出去,我不反对。」她恳切地看着我,「以前我没说给你知道,是我的错。」

  我只迟疑了一刻,我愉快地反问:「什么传说?我喜欢这里,我住得很高兴,我不要听任何传说,真的。」我转过头来,看着她,「我不相信这些。」

  她犹疑,「但是张小姐——」

  「我不介意。」我温和的说:「这次你可以放心。」

  我为什么要管这里的传说?

  我为自己做一杯冰冻蜜糖薄荷茶,躺在藤椅上。拿两个垫子塞在背下,舒舒服服伸展双腿。

  我喜欢这间屋子,也喜欢夜间的电话铃声。

  我知道我不寂寞,每夜有人陪我说话。

  我理什么传说?我只等电话铃响。

  明星

  放学回来,我问妈妈:「好几天不见阿玲了,真去做明星了吗?」我想了很久该不该问这个问题,终于还是问了。

  她说:「是的,出城去了,住亲戚家里。」

  我有点羡慕。前几个月,有一队人来拍戏,说我们乡下这边风景好,有一排树,就选中了这里,一拍就拍了三、四个礼拜,据说叫「外景」,谁不挤去看呢?我放了学也去看热闹,阿玲早已辍了学,虽然家务等着她要做,她也去。

  就因为她长得好看,那导演,一个女人,就问她愿不愿意做明星。本来阿玲有点怕羞,可是那个导演是女人,胖胖的,非常美丽,又和蔼可亲,我见她点了点头,于是这一点头,事情竟然变真了。阿玲没有父母,只剩兄嫂,不知怎么,好像签了合同,过了没多久,就不见她的影子——真做明星去了。

  阿玲跟我说不上要好,但是大家也是个朋友,有时候一块儿去看场电影,租个画报看,一起说说话。我比她大一岁,我十六岁。

  「做明星大概是很好的。」我说。

  妈妈一边煮饭一边说:「有好也有不好,好多女明星自杀。」她摇摇头。

  我说:「隔壁十七号阿婶也是自杀的,哪里没自杀的人,要自杀,住乡下也自杀。」

  妈妈笑了,「对于阿玲,大概是好的,你看她长得多美,我们乡下没有那么白的皮肤,不知怎地,她就又白又嫩,天天晒也晒不黑,一双眼睛灵活得那么好看,我就忖:好多女明星也比不上她呢。」

  「听说明星赚好多钱?」我问。

  「她现在一出去,就赚六百块了,你想想,她哥嫂又嫌她,她又没有上学,耽在家里,还不知道到几时呢,现在倒好,出去了,找口饭吃,不强过在家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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