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句便入题,真不愧是说故事高手。
“那女郎站起来答:‘我,什么椅子?’照说,一张椅子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小东西,可是那黑衣男子忽然自身后一拉,便扯出一张椅子来,手法一如魔术师,女郎一看,眼睛发亮,噫,那是十八世纪最盛行的S型情侣椅,白柚木漆金边,美术式云头线条优美柔和,椅脚作瓜子状,一看就知道保存得极好,这样的古董,拍卖价很容易高达一万镑。”
芷君越听越精神,这位郭先生精于细节,看样子也是位专家。
有位太太心急了催:“后来怎么样?”
“女郎问:‘何处须要修理?’那男子退后一步,让她看清楚,只见左边座位的靠背上,有一个圆型小孔,而洞的四周,染著一圈铁锈色。”
芷君忍不住低呼:“子弹孔,血迹!”
大家跟著叫:“哗!”
小郭紧接下去:“谁,谁枪杀了谁?”
芷君睁大了眼睛。
“但是,椅子是古董,历史已成陈迹,百多年前的事,如何追究,女郎于是说:‘这方织锦,不难修补。’,把生意接了下来。”
呵!故事愈来愈紧张。
“那黑衣人只留下一个地址,翩然而去,那女郎不愧是专家,不消一个星期,便修好椅子,顺带用清洁剂把椅子清洁了一遍,据估价,情侣椅如果有一对的话,起码值三万镑以上。”
“她在指定时间内,把那椅子送到指定的地址去,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讶异地问:‘你是谁?我并没有委托任何人修理任何古董椅子。’”
小郭的听众又惊呼一声。
“可是他的客厅里,有一张一式一样的倩侣椅,只不过那张完好无缺。”
“他们攀谈起来,原来,他家一直有个传说,祖上有人,为了误会,枪杀了未婚妻,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有位太太尖叫了声,“太可怕了,有人的精神附在椅子上,不住要求修补,但是,失去的生命,破损的心,又如何弥补?”
小郭欠欠身,“正是,说得真好。”
“后来呢?”芷君问。
“没有后来,那位小姐与屋主人倒成了一对好朋友。”
大家只觉汗毛凛凛,没有言语。
主人一看表,“呵,时间不早了。”
“对,改天再聚吧。”大家附和。
本来起码有六七个故事要轮流说下去,不知恁地,也许是因为小郭的故事太刺激,大家听完,已经有点疲倦,同意散会。
主人笑说:“慢著,有奖品。”
他取出一只首饰盒子。
小郭接过打开,是一只女装手表。
他笑说:“我把它转送尹小姐,她的职业太精彩。”
芷君却之不恭,只得一笑收下。
聚会到此为止。
上车前,芷君忍不住问小郭:“请问郭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他微笑答。
呵,原来如此。
“后来,那两张情侣椅,相安无事?”
“尹小姐,那只是我杜选的一个故事。”
“当然,当然。”芷君定定神。
芷君发动引擎,把小跑车开了回家。
她掏出锁匙启门。
一进门,便看见客厅一角的一张情侣椅,无巧不成书,椅子同小郭说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芷君拥有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伦敦求学时,她在蚤子市场看到它,破旧不堪,但一眼就知道是真货,她花了三十磅买下来,又花了一整年逐寸修补,以后,一直带在身边。
此刻,她走到它身边,轻轻问:“你也有一个故事吗,你从前的主人是谁?”
椅子无言。
独居的芷君更衣休息了。
半夜,她辗转反侧,为小郭所说的故事叹息。
不过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她便把昨夜之事浑忘。
要赶去上班呢。
夏季在欧洲办回来的货就要到了,修葺之后,以高价卖出,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那一日,她忙于点货,到黄昏,肩膀腰身都觉酸痛,她偷偷伸个懒腰。
天色一暗,忽然下起大雨。
芷君心里打一个突。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小郭故事的情节来。
大雨,一个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门口出现。
芷君抬起头,吓一跳。
此刻,她面前正站著一个年轻男子,她沉湎在自己的思潮里,客人来到面前都没发觉,芷君不禁飞红了双颊。
她站起来,“我能帮忙吗?”
客人年轻而英俊,穿件骆驼色大衣,肩膀有雨水迹子,正在微笑。
他说:“我找尹芷君小姐。”
“在下正是。”
“一位小郭先生介绍我来。”
“呵,是他。”
“小郭先生说,尹小姐是专家。”
“不敢当,叫我芷君得了。”
“我有一件东西,想劳驾你过目。”
“这是我的职业。”芷君谦逊地笑。
芷君这才发觉,他手上拿著一条高约二公尺长杆型物体。
长杆上罩有考究的布套。
芷君笑说:“尚未请教尊性大名。”
“对不起,我竟忘了,在下温力民。”
两个年轻人握手。
温力民放下长杆,“猜猜这是什么。”
芷君微笑,“既是小郭先生介绍来的,那么,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识范围,这是一件寝室用品。”
温君鼓掌,“讲对了。”
“寝室中,有什么物件是如此形状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帘架,我猜是挂著窗帘用的那条木通。”
温力民面上露出极其佩服的样子来,“全中。”
“请把布套除下。”
温力民竖起木杆,脱下套子。
见惯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声赞叹,“呵。”
温君问:“如何?”
芷君接过它。
“这是十九世纪中叶一八五O年左右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
只见木通上绘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两头各套著铜头,以防串在上面的十来只吊环脱下。
“吊环不住磨擦,花纹一点也没有掉下,可见手工是何等耐久……慢著,这里刻有VR两个字母,这是御用品,V是维多利亚,R是女皇,这样说来,制作人可能是司各脱。”
芷君旋下铜头,朝里一看,“果然是他,这里有印监,温先生,这是件罕见的真品。”
至此,温力民五体投地,“你对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数家珍。”
芷君微笑,“温先生,这是我的职业。”
那年轻人仍然钦佩不已,“真是法眼。”
芷君好奇,“温先生,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我的职业比较冷门。”
“方便请教吗?”
“我替美国一家出版社研究装钉技术。”
噫,这么冷门,不过书本如果装钉的差劲,一页页落下,真是大煞风景。
“这与胶浆很有关系吧。”
“是,及过先得计算纸张重量及其张力。”
“看,”芷君摊摊手,“你才是专家。”
他们笑了。
这时,有助手斟出热咖啡来。
芷君问:“这件古物你从何得来?”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从何而来,家父亦说自小便见过它,也不知它来历。大抵是祖父自杂物摊或古董买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让?”
“是,同时也想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我劝你将它保险。”
“有那么严重?”
“小店愿意高价收买。”
温力民笑了,“价值多少?”
“我知道伦敦那边有人不惜出高价收藏。”
“给你,你会怎样处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来挂窗帘。”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维多利亚女皇寝宫用品,百年之后居然会在华人的家居出现。”
温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贵中国古董大量流落欧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脸上也露出无奈神情。
温力民歉意地说:“对不起,扯远了。”
“温先生,这件古物”
“暂时搁在贵店好吗?”
“一定代为保管。”
温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谢,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后,芷君又慢慢审视他带来的古董窗帘杆,越看越喜欢,遂生占为己有的念头,杆上所绘花卉,与家中情侣椅上织锦俨然一套,都是茶花、栀子及玫瑰,手工之精美,难以形容。
如果把它镶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丝纱帘,定可做一帘幽梦。
明天问问那位温君,售价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这些年来,她的收入不错,可是因为爱美,看到好的东西不忍释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这份职业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终于站起来准备下班。
她提起长杆,忽听到轻轻噗一声,杆头铜盖落下,原来刚才没旋紧,芷君连忙拾起,这时发觉,铜头凹位处,有一张折叠得指甲那样大小的纸张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轻轻打开,这是什么,一张发票?
只见薄如蝉翼的字条上以毛笔写满娟秀的楷体蝇头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头,趋向灯光,读了起来。
只见抬头是一个翰字,跟著是“父自驻英公馆返家后,就决定将我许配给马家少帅,你我缘份已尽,勿以我为念,愿君努力向学,终有出人头地一日。”署名是个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