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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说:「去年我也一个人来。」

  她点点头。

  「去年夏天,你有没有来沙滩?」我试探地问。

  「有,我年年来。虽然美容师说阳光对皮肤最坏,但我忍不住要晒,我喜欢棕色的皮肤。」

  我茫然,原来去年也是她。

  我躺在沙上,不再言语。

  这小女孩倒有这种闲情逸趣,跑来享受寂寞的情调。她应该在的士高才是。

  或许晚上她就会去听疯狂音乐了。

  「天天晒三个小时,三个月后就可以有蜜般的肤色,穿白衣裳最好看。」

  「啊。」

  好看是好看了,但是灵魂呢。

  我仰头看白云,仍然失望。

  巴不得走到天涯海角,了无牵挂,穿件破斗篷,天天坐在阶沿,无所事事,我是这么喜欢太阳的温暖,但是阳光什么时候会得照到我身上呢?

  我已经老了。

  「你为什么心事重重?」小女孩问。

  我发起牢骚来,「我觉得心中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生活得不错呀,」她上下打量我,「为什么还不开心?」

  「有许多说不出的不开心事。」我居然跟她聊了起来。

  「我姐姐老说我无病呻吟,你是不是那种人?」

  「我觉得寂寞,无人能了解我。」我忍不住说。

  小女孩大笑,笑声如一串铃当般散开在空气中。

  「这是年轻人才有的烦恼,你怎么也有?」她问。

  我莞尔,「我老了吗?」

  「不老,也有三十了吧?」在她眼中,三十已经够老了。

  「你呢?你几岁?」

  「才十八岁半。」非常遗憾。

  「棒棒糖。」我取笑她。

  她凝视我,「待我三十岁的时候,我会很乐意嫁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

  「所以时间就是缘分。」我感叹。

  她向我挤挤眼,「你还没有女朋友?」

  「没有哇。」

  「人太怪。」她说。

  「怪是不怪,牢骚多些而已。」我给自己下评语。

  「会不会跳牛仔舞?」她问。

  「不会。」

  「你们这一代人,应该会跳牛仔舞。」

  「什么我们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罢了,你把我当老公公?」

  她吐吐舌头。

  这小鬼,巴不得打她的屁股,徒然生着成人的身材,却尽是小孩子思想。

  我怅惘的想:幸亏去年不会与她说什么,否则早失望,连去年秋冬雨季的美梦都做不成。

  「你这个人,一脸忧郁,蛮可爱的。」

  我啼笑皆非,「哟,多谢你欣赏我。」

  她双眼转来转去,不晓得在动啥脑筋。

  这小鬼,我无话可说。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层硕果仅存的老房子内,露台非常宽大动人,我想:连住宅都是这么对板,为什么人却错了呢?我不明白。

  于是嘴边的笑容更加苦涩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里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经是这么累,我心内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渐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遇溺的人结果便是溺毙,我微笑了,苍白地坚持下去。

  我见过一个作家的稿纸,上面印着「欢乐几何」的一枚闲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欢乐几何?又见过女画家顾青瑶刻的一颗图章,说:「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人生道不尽的苦,我随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胜之何喜?回到家中,凄清有加,我想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上班时是机械人,上了发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这具机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时正到公司,以后就八点半、九点、九点半。

  有很多功夫,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过一日算一日,为什么会这么悲观,简直不能解释。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但是我情绪陷入低潮,完全不知从何着手去做。

  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浅水滩去,小安琪——这是她的名字——已经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给我太多的感触。

  他们这一代真是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十二岁便要替低班同学补习,十五岁便做夜工赚外快,父母早过世,并没有留下积蓄,两姐弟就各由各挣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罢,太多的沧桑。

  哪象他们,青春逼人而来,欢乐写在他们脸上,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早说过,太阳从来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说:「你跟我姐姐一样,从来没有欢容。」

  我微笑。

  「她也喜欢这样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评我。

  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到我廿五岁的时候,我会明白吗?」

  「你仍然不会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人间的苦涩。」

  「姐姐也是这么说。」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会过去。」

  「还有明年。」小安琪飞快的说。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来陪你。」她说。

  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那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场电影?」安琪问我。

  「不必了,」我说:「人家看见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誉扫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还是过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头。

  「我喜欢你,你是那种所谓『君子人』。」

  我的面孔红了。

  「跟你在一起单独过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张的说。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这是赞扬还是侮辱。

  又一个星期三。

  我到沙滩时安琪已经在了。

  用本书遮着眼睛。

  我见到她有一份欣喜,难怪一些老头喜欢与极幼小的女孩来往,从她们身上确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头发。

  「安琪,是我。」我说:「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书本,冷冷的说:「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诚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纪比安琪大许多,她的双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脸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张圆脸。

  我怔住,这才是我的梦幻女郎,一点儿也不错,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见她了。

  她似乎有点恼怒,「霍」地站起来,取过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态,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气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她斥责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岁,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与她会是『朋友』,请你自重,否则我会教她召警。」

  我很讶异。

  很少有这么敌意的女性,她为什么把我当仇人?

  我说:「小姐,去年你也来这个沙滩是不是?我们曾经见过了,去年整个夏季,记得吗?整个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潜水,你晒太阳,我未尝与你说话,你去年有没有见到我?」

  她犹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语,提起帆布椅离去。

  我几乎疯狂。

  终于见到她,这真是意外之喜,原来天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我的一颗心踏了实。

  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我约安琪出来。

  安琪说:「找我作甚?不是说我与老头子走,以后名誉会受影响吗?」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语无伦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独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看头脑,「呵是,她的确是独身,怎么?你见过她?游泳时你碰见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说,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跃。

  「你在说什么?」安琪瞠目问。

  「她叫什么名字?」

  「安若。」

  「几岁?」

  「年纪很大了,」安琪遗憾的说:「有廿七岁了,不知凭地,长得也不错,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气是怪一点。」

  「喜欢骂人。」安琪提醒。

  「一点儿不错,可是气质那么好,你能不能替我约她出来?」

  「什么?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来。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么?」

  「你看中了她?」

  「不错,我看中了她。」我说:「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说:「我一定要告诉她。」

  「请你告诉她,我是一等良民,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说:「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头。

  「喂,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许以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尽人事,到这个阶段只能祈望缘份,我反而有种回光返照的快乐。

  初中时期学会吹口哨,现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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