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伤害了妳吗?」
一口气细细地吸进去,灵秀的双眼睁开来,眼底有柔情。曼儿把这羞愧的年轻男子拥住。
「没有,」她对他说,「你让我觉得好幸福。」
灵龙悠然闭上眸子--他没告诉她,这正是他心深处的感觉。
这小女人依偎着他,想睡了,惺忪了一会儿,他听见她呢喃道:
「灵龙,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灵龙的眼眶突然刺痛起来,他用双臂把曼儿拥紧--他有一种悲剧性的预感,曼儿的愿望不能够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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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醒来的时候,屋檐上充满欢乐的鸟叫声,曼儿却显得特别的害羞,灵龙哄了她半天,也不能够使她抬起脸来。
他手抚着她光滑纤小的背,在她头发上微笑。「我的伙夫头要赖床,我得另外寻一个来筹备我的三餐了。」
曼儿扬起头,小脸一团粉红,叫了声,「不!」奋力维护她职业上的地位。
两人在明亮的天光下乍然相对,别说曼儿害臊,连灵龙都有些赧然,但是脸靠得这么近,难以逃避,灵龙索性靠过去,轻轻吻她,谁也看不见谁难为情。
他不免问她:「我算不算是欺负了妳?」
曼儿没作声,只一径摇头。
他还是怀疑,喃喃道:「我怕妳这样太过牺牲了。」
「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你,甚至为你而死!」她一片赤诚的喊。
灵龙突然感到一阵痛苦的情绪,鬼魅般地袭上心头,他想控制它,却控制不了。他一言不发的放开曼儿。曼儿见他转眼间沉下脸来,又吃惊又迷惑,搂住他的肩头问:
「灵龙,灵龙,你怎么了……」
他挣脱她,满面阴沉地对她说:「我不会爱任何为我而死的人……我不会以死来向我要胁的人!」
灵龙套上衣服就要走,曼儿伤心欲绝,抓着被子要起床,不料胸口一阵剧痛,喊了声他的名字,整个人就「咕咚」一声跌下床去。
灵龙见状大惊,冲回曼儿身边。「老天--我做了什么?」他把曼儿抱进怀里,眼底满布着自谴之色。
她的脸整个变得雪白,手抓着胸口,咻咻气喘。「不、不是你!」她不要他责怪自己。「我……我心脏不好,这几天忘……忘了吃药。」
「妳的药呢?」灵龙急问。她一张脸都迸出冷汗了!
「药没了……我没去看医生。」
「哪家医院?我马上送妳去看病。」灵龙把一件披挂在椅背上的白色睡衣抓下来。
「葛胸科,」她微弱道,「在江阴路。」
二十分钟后,葛胸科医院的玻璃大门,被一名惶急的年轻人踢开来,他穿了件灰绿条纹的绒布裤,一件宽大的白衬衫,衣上的扣子全敞着,满头凌乱的鬈发,纷披在眉间,他把一个娇小的女孩抱在怀里,大步冲到柜台。
「医生在哪儿?这里有个心脏病发的病人!」他吼道。
柜台后方,一名著紫外套的女子慢慢站起来……她的身段十分纤丽,肤色极白,脸上有对湿湿绿绿,像阴雨不断的森林那种色泽的眼睛,她是个汉化的白种人,经过祖先在中国落地生根生活了几代,留下的是徒具洋貌而无洋味的后世子孙。
她直勾勾看着他,好象看着一个从黄土坟里爬出来的鬼。
「薛灵龙……」她粗嘎地喊出他的名字,喉咙像锈了似的。「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朵丽丝。」
第八章
薛灵龙离开上海的那天,他们葬了马修。
吞服那种毒药的,纪录上从没有一个救活过--新协医院的大夫这么慨叹。不知怎地,当朵丽丝伫立在马修的大理石墓碑前,心所感觉的不是悲伤,而是痛心疾首。
马修是她所能遇到最好的对象--他高大、英挺、出身名门,是个青年才俊,最可贵的是和她同文同种。像她们这种在中国的异种姑娘,本来就居于较尴尬的地位,妳同中国男人认真的时候,他们反而显得太潇洒,有点分量的对象,一谈到天长地久,他们立刻回头老老实实找个本宗的女人论嫁娶,维持宗祀的纯粹。
朵丽丝就算回到英国,也不见得能钓到个中上阶级的男人,几代以前,她家在英国就已经是个败落户,隔了百年,依旧是个败落户,何况她根本没办法回去。马修活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宝,一切因他人在异乡工作,太过寂寞的缘故,但是怎么说当初他也实在爱过她的。
马修迷上灵龙那时,朵丽丝嫉妒归嫉妒,却很识相的隐忍着--如果寒流会过去,那么他的热度也会过去,他们会如期结婚,她将随夫返英,从此飞上枝头,成为高贵的子爵夫人。
没有人晓得,那天晚上他们之间的争吵有多激烈,马修喝得烂醉,朵丽丝对他尖叫,就算他离开她,灵龙也不可能要他--那个人胸中、眼里根本没有心肝,没有别人!
她把一瓶杀虫药掷到马修怀里,冷笑说使出苦肉计,或许能收一点效果!那不过是个气话,但是她冲出马修的宿舍时,着实起了恶毒的念头,咒他真喝了看药死了干净!
她人生里那么多希望都没有实现,独独这个得到彻底的成功。
马修的一条命和她全部的人生希望,一起被那瓶杀虫剂腐蚀掉了,她的美梦落了空,她好不容易衔在嘴里的一朵金造的英国玫瑰,眼睁睁的看它化去,消失于无形。她的恨意镂进肉里,她整个心肝就像那瓶杀虫剂一样的毒辣……她要向一个人求偿,向一个人讨回公道。
薛灵龙!
正是此时此刻,神灵活现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人!
然而朵丽丝却一副要当场昏厥过去的样子,好象她也灌一瓶杀虫剂在肚里,她骇然看着眼前这个人……
身量高长,肤色略深,眉宇之间露出一分英气,然而同样那双眼睛,一抹微蕴的蓝光,那股冷傲,又让人战栗、又让人销魂的气息;同样那张嘴型,刀刻的线条,永远是坏脾气的强硬的抿着,把唇色都抿淡了,不知让多少人想凑上去吻它。
朵丽丝从柜台后方走出来,巍巍颤颤像弹簧上的娃娃,她有一种已经需要治疗的疯狂感觉,她肯定这个人是薛灵龙,就像她肯定他是个男人一样!但是做完这两个肯定,她就失去肯定能力,她哑声问:
「薛灵龙,你……你到底怎么了?」
「不是我!是这女孩--她心脏病发作!医生到底在哪里?」灵龙对跟前这面色青苍的白种女子咆哮,就算这女子是他一百年前的荷兰籍曾曾祖母,这会儿他也没有心情跟她相认!
朵丽丝被他的怒气吓得一震,她困难地咽了咽,一边瞄他,一边小心探身去看他怀里的女孩,她身上一股香水味跟着荡过去。他怀里的女孩蓦然挣动起来,雪白的小手抓着他的衬衫,急而模糊地说:
「香水味,灵龙,香水味……」
朵丽丝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显然灵龙也不知道,但他低头安慰她,用面颊去摩挲她的脸。
「妳忍耐一下,曼儿,我马上替妳找医生。」
他脸上那种焦灼、疼惜和温柔的神色,使得朵丽丝看呆了--不,这人不是薛灵龙,薛灵龙不会有这么深切炽热的感情!
马上朵丽丝发现自己的错误--灵龙抬头对她说:「她叫董曼儿,她是葛医师的病人--如果葛医师不出现,我三分钟就可以让这家医院在江阴路上跨台!」他咬着有根像咬着铁条,他的鼻腔虎虎生风,一双眼睛喷着黑蓝色的烈焰……他整个人迸发出炽热深切的感情!
朵丽丝翻身往里面跑,像有一把火在她头发上烧着。
三分钟后,一名穿白袍的中年医师跨入诊疗室,干净的窄长脸,戴玳瑁边眼镜,眉头上两道苍老的深纹,好象他长期有着深刻,而不为人知的思考。
「董曼儿?」他一进门便不可思议的问,探首去看躺在小床上的病人,却赫然倒退,像看到玻璃试管孵出来的怪胎,连声道:「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朵丽丝从未见过她的表姊夫像这样失去冷静,她跟他工作了这些年,他永远是可恶的一副心平气和的态度。这时坐在床边,一直握住曼儿的手的灵龙,发火问道:
「你是医师还是道士?你到底医不医病?」
葛医师觑灵龙一眼,拿出听诊器伸入曼儿的衣内,一边问她:
「曼儿,曼儿?我是葛医师,妳听得到我说话吗?」
曼儿半睁开眼,微弱地对他笑。「葛医师……我没有吃药,我忘了来看病。」
葛医师听到震颤的心杂音,他替这女孩看了一辈子的病,对于她的情况理应了解,但是现在他却完全不了解,他听到的是个心脏病人的心跳声,关键是--这是活着的人的现象!
听诊器在少女娇脆的胸骨间移动,永远心平气和的葛医师手却抖了起来。董乐华夫妇出国前,他和他们谈过话,夫妇俩哀恸欲绝,仍然无法接受他们所遭受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