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长的、簌簌的做了个深呼吸,在床上挪了挪,忽然有一种湿凉的感觉,伸手一摸……她发誓摸到的是露湿的青草!
曼儿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四周是幽黑的,还有些光影,在她头上方有株茂密的冬青树的影子,她认得是因为她家院子就有一株,透过叶梢还可以见到清丽的月光……
老天,她真的是躺在草地上!
曼儿猛坐起来,惊悸地四下张看,逐渐看清楚是个偌大幽深的草坪,四处有零落的树影,再过去一点压压的,但知道是一排密扎的树篱,树篱有个洞,一钻过去……就是她家了。
而她人在--人在邻家的庭院里!
曼儿刚全傻住了,感到莫名的骇异,她明明记得瓜好端端在自家安睡,怎么半夜醒来,人却躺有邻家的草地?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人用了什么法术,偷偷把她搬运过来吗?还是她突然就得了梦游症!
曼儿从草地爬起来,还带着刚作了噩梦的昏沉,但是清楚的感到难堪及担心……要是在这里被发现,教她怎么向人解释呢?
她跌跌撞撞穿过草地,急于回自己家去,一道庞大的黑影忽然挡在她面前,她猛地一顿,心里只想哭……糟了,被人逮到了!
曼儿扭住一双手,抬起头来,黑影还在面前,然而那不是人的投的投射,是庭院深处一栋小书楼被拉长了的影子,它孤零零立在那儿,身形显得有几分的孤况。
曼儿不懂她在好奇什么--小书楼长窗掩抑,可是隐约透出一缕光,淡淡的雾黄色,就好象有个人深夜独自坐在那里面。
猫因好奇而死,英文读本里这么向人告诫,曼儿绝不想拿猫做榜样,她想回家。她想回家,她光光的一双脚在移动……不是朝树篱去,是朝小书楼去,像被牵了线,往那方向拉去。
她是乖女生,不能半夜窥视别人家的窗口,可是曼儿很难控制自己,一股力量在召唤她。她有种很强烈、很强烈的预感--那里面一定有个人在。
石砌的小楼,在月色下显出一种萧条、古典的美。曼儿是着一颗心,惴惴地趋近,修长的窗高高袭在灰石墙上,她略侧了身,穿过枯萎的蔷薇花丛,挨在窗下。
窗太高,曼儿构不着--她十八岁,常被误认只十六,因为个子娇小,又有一张巴掌大楚楚的小脸--她退回去,心里有点发急,左顾右盼,高兴地发现一块石头。
那石头不算太大,曼儿却搬得气都喘了。爸满要是知道,一定责怪她这么耗力不顾身体。她扮了个鬼脸。置好石块,她踩上去,两手攀在粗糙的石窗沿上,窗里面垂帘幽幽掩下来,留下一条空隙。
曼儿引颈往里看,轻轻「呀」了一声。
屋里有光,但是没有人--没有她想象的,独自坐在火光下,也许读书、也许想心事的一个人。
曼儿咬住嘴唇,自己觉得难为情,被平空的想象捉弄这样一下。她退下来,可是……
为什么屋里有光呢?
她这么一想,再度站上石块,翘首往窗里瞧,这次她僵住了,趴在窗口上像胶着一样,眼睛一瞬一瞬看得发直。屋里有人!果真有个人!
是在厅堂上,一张怪异的铜台,像床又不像床,他就躺在那上面,全身掩在层层的蓝丝绒被褥间,只露出一张脸……
火光在那张脸上跳动,造成一些奇异的阴影,微鬈的头发纷披在他额前,他双眼是闭着的,底下是俊秀的鼻与下巴……
即使远远的从侧面观照,都可看出那是个极其漂亮的年轻男子,不知为什么他躺在这样诡怪的一个地方,好象睡着,又好象不是--
难道他是个死人?
屋里的火光陡然爆了一下,把曼儿吓得从石上跌下来,跌在蔷薇花丛上。
她听见动物凄厉的嘶叫,在围墙外的马路,似乎狗和猫打起架来,然后,庭院前方的宅邸亮了灯,后门「咿呀」一声开了。
曼儿的身子冷了半截,惊慌而起,奔到树篱的洞口,像只逃命的小免子,倏忽就钻过去。
她爬过自家的草坪,三步并做二步冲进屋,回她房间。倒在床上的一剎那,曼儿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疲倦,彼佛病了一场那么虚弱,她把被子抓到身上,几乎来不及合上眼睛,就沉沉睡着了。
第一章
董曼儿又回到那座小书楼,老远的就觉得不太对劲,她瞧见古老的香樟树后隐隐的红光,嗅到一股呛热的气味,曼儿简直不敢相信--
小书楼失火烧起来了!
她拔腿奔过去,整个脑子只想到躺在书楼里,那漂亮的男孩子。有人来救吗?有人来救吗?她似乎张口在大喊,然而没出现任何一丝声音,耳中只听见劈啪的那惊人的燃烧声。
火海里忽然现出一条人影,黑黝黝映着通红的火光,飘浮着一般……他伸出手,他向她伸出双手。
曼儿完全忘了要思考,一头朝他跑去。火舌在狡猾的飞腾,热气扑向她--
曼儿觉得她整张面孔都在冒火,她从枕上睁开眼,阳光刺人眸子,她连忙抬手把脸遮住。难怪会梦见火灼了脸,她根本就是睡在窗口的太阳光下!
曼儿翻过身去,望着墙,粉红底子绘着玫瑰花和长颈鹿,是她的房间,可是她感到一股奇怪的惆怅,好象离家在好远的地方。
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虽然睡了一觉依旧觉得累,心里空空洞洞的。她移到几上一面印花框子的镜子前面,发怔地看着镜中的女孩。
一张小脸,秀秀气气的眉目,带了一抹善良的,娇怯怯的神色,好象随时都会害羞地脸红起来,咬住那花苞似的小嘴巴……
曼儿咬住她的小嘴巴。她还是她,没有两样,她在自己家中,一如平日,可是为什么感觉这么异常?像是历经过大事,人还没有有回过神来。
念头一转,又想到几个月前毕业旅行碰到的意外,认定是这个缘故,使她到现在还不时恍恍惚惚的。她还知道她几个同学如今连拉个肚子都要怪到那开飞机的大胡子头上呢!
曼儿吃吃一笑,呼一口大气出来,毅然起身,决定整头整顿自己。不过,她下楼的时候,心头不自禁感到有些悲伤。
这栋空荡荡的花园洋房,华美是华美,却谈不上什么温暖的气氛……这并不表示曼儿的家庭不美满,事实上她有个幸福的家,就因为独独只有一个女儿,父母对这小宝贝儿是格外的钟爱,然而现在,爸妈却不在她身边!
这一切说来都出于突然,她父母才刚在上海市区买下房子,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安顿好,临时就接到通知,奉派出国。曼儿坚持不走,原因是再不到二个月,她就要从及圣女中毕业了。她父母只得假装相信她有能力独自生活,忍心暂时拋下她,匆匆赴美履职。
曼儿应该感到很骄傲才对,她把自己照顾得也算妥当了,这当中除了不小心打碎妈妈一只黄花骨瓷碟子,其余生活没出一点岔错。
曼儿提一铁壶,准备烧开水。她站在略嫌空旷的厨房,想到这里从未有过妈妈下厨的饭菜香,不免感到凄凉起来。面子上她显得很勇敢,其实她很胆小,而且寂寞得不得了,爸妈远在国外,她也够孤苦的了,同学毕了业,走了大半,更让她觉得惨绝人寰--蓝蓝回南方老家,王小思、唐兰她们上大学,文珊一下就嫁了人--曼儿吐吐舌头,这同窗完成终生大事的速度,比她吞一颗蓝丸的速度还要快!
她倚在方木餐桌上,双手把脸蛋托着,心里充满希望地盘算着,就等爸妈在国外一切打点好,回来接她,她有申请上大学的计画……
曼儿的目光在空空的厨房里溜溜地转,忽然落在窗下摆的一只朱泥花盆,整盆开满洋红花朵的天竺葵,已全告萎谢了。老天爷,她竟然忘了照顾它们!
她跑过去,心疼地轻抚那盆花,感到十分自责,她把妈妈最喜爱的天竺葵,种得变成一团干紫菜!明知没得救了,她仍然掉头拿杯子舀了水,孤注一掷似的浇进盆里。
「对不起」她说,指尖抚过花身上。
曼儿转身把杯子搁回去,她没看见那盆花悄然起了变化,竟从枯萎的花身上,又透出一丝瑟瑟的绿意来。
听见外头大街上有小贩在叫卖馄饨,她的肚子立刻咕噜大响,非常适时的反应它的饥饿状态,她赶忙从橱柜里掏出一只大磁碗,揣在怀里往外跑。一碗热呼呼爽口的馄饨汤,的确宜于做为一顿迟来的早餐。
一出大门,一股冷风扑上脸来,她在街沿上站住了,怔忡望着香樟树后灰蓝色的邻家宅邸,霎时什么都想起来。
昨天半夜她莫名其乘跑进邻家的院子,发现一座书楼,有个奇怪的男子睡在书楼里,结果书楼失火……噢,不不,曼儿猛摇头,书楼没有失火,是她梦见书楼失火,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