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龙把朵丽丝的毛衣拉上来,然后轻轻把人推出去。「妳和她不是能够这样子比较的,」他柔缓地说。「妳是女人……她是天使。」
朵丽丝的表情霎时变得丑陋恨毒--就像一个女人在发现自己没办法圣洁,索性就让自己下贱一样。她毫不掩饰恨意地看灵龙一眼,拉开眼跑走。
她没有再来,接连二天。
严重的还不是断水断粮,而是曼儿不再有控制病情的药物补给--灵龙怕她会保不住命。他抱着她柔弱的身躯,将仅存的干面包一口一口含在嘴里,湿润它之后再喂给她吃。
冥冥中,曼儿也知道事态严重,她把手轻轻按在灵龙的心口上,对他说:「不管怎么样,别让他们……伤害你,别为我……做傻事。」
她竭力地微笑,用那笑靥安慰灵龙。
灵龙握住她那只小手,他自己的手颤得不成样子,他有一种感觉,这女孩不仅把爱给了他,还把她的生命也给了他--但是全然不求回报。
他哄她睡着后,站在床边默默看着她,良久良久。然后他把在房间一角找到的一顶旧蓝布帽子戴上,帽沿压得低低的,毅然决然走出他和曼儿躲了数天的衖堂屋子。
灵龙晓得他愈是偷偷摸摸的,愈容易教人发现,他干脆直截了当从葛胸科医院大门走进去。柜台后方的朵丽丝一抬头就看见他--
头发全塞入帽子去了,眉目在帽沿的阴影里,只见到下半张脸,俊美却又阴鹜。他把双手插进裤袋,大步向她走来。
他胆子真不小,白天大剌剌的上门冲着她来,一名公安就站在距他不到三步的地点!
「天怪热的,我到后头换件衣服。」她对旁人说「机警地跳起来,转身从长廊去了。
灵龙不疾不徐跟在朵丽丝身后,一脚才跨出后门,他便抓住她把她摔在泥黄的墙上。
「为什么不拿药来?」灵龙低声质问。
「我有这个义务吗?」朵丽丝反唇道。
「妳这样半路收手,有人会送命的。」
她尖俏的下巴一抬。「那又怎么样?」
后巷子很窄,很静,只有对峙的两个人,但是秋天反常毒辣的太阳在头顶上尖叫。灵龙在暗暗的帽沿下打量朵丽丝……打一开始,灵龙就感受到朵丽丝对他有一层妒恨,像是一个孩子嫉妒他的同伴,因为另一个得到的赞赏和糖果永远比他多。如今她那恨意又多了另一重,更深刻,更阴晦的,那是一个女人在遭到男人拒绝后,所留下不能愈合的血红伤口!
「要怎样妳才肯帮忙?」他问。
朵丽丝嗤笑。「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惯求人的。」
「如果妳记得,那就别让我求妳。」
朵丽丝在阳光下瞇起眼来,把灵龙瞧了又瞧--即使在落居下风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冷傲,那么高超,好象什么都不能教他折腰,教他屈从。他以前是公主,现在他是王子,永远高高在上,他让她觉得像她这一类人,一辈子连碰到他脚尖的余地也没有!
她恨他!因为他的高傲,他的美,他永远让人为他心醉,对由于如此,她要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要他,越是知道他毫不在乎她,随时他能够像踢开地上一片叶子一样的把她踢开,她越是疯狂入骨的想要他!
朵丽丝咽了一咽,现在不管是她想要掠夺,或是报仇,眼前都是她最有机会的一刻。她抬起脸来,阳光下她那双绿眸变得透明,看不出来像眼睛。
「你夺走我一个男人,你得还我一个……」朵丽丝粗哑地说。「拿你自己还来。」
灵龙凝视她许久。「妳是要我做妳的情夫吗?」他的嗓音很低沉,低得让她心悸。
「也许我是好奇,」她存心侮辱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灵龙面无表情,但他高絩的身体逼过来,像一片乌云挡去头上的天光,把朵丽丝压在阴暗的墙上。「妳以前认识我……我是一个能受要胁,容得下别人和我讲条件的人吗?」
朵丽丝喘着。「你不能,你不能受要胁,也不接受条件--你拿不出任何者正确?点东西来和人交换,你的生命是一片空,你永远等在那儿让人来为你奉献一切,但是你什么也不能回报,因为你是个没有良心和感情的人,你根本不能够付出,」朵丽丝喘过一口气,然后冷笑。「所以那女孩命在旦夕,根本没有机会了,不是吗?你连付出都不能够,又哪里谈得上为人牺牲?她碰上的是一个像你这样自私无情的人,她也只能等死!」
灵龙僵化在那里,他觉得他像被剖开了胸腔,隐在深处的灵魂被拖出来,萎靡死灰的摊在阳光下。朵丽丝讲的一番话不过要来刺激他,压迫他,为的是泄恨,不是公布真理……但是为什么他依然觉得她说的句句都是真的?过去他是像她所描述的那样一个人,为什么现有他觉得他依然是这样一个人?
他脑海浮现曼儿苍白的小脸,她在痛苦中竭力对他微笑,她抓着他的手对外人说:「他是我的朋友……」她一遍遍叮咛他,「别让他们伤害你,别为我做傻事……」她用一个人所能够有的最纯最深的感情告诉他,「我爱你……」
灵龙颠摆着从朵丽丝的跟前走开了。朵丽丝说的对……他的生命是一片空,就因为他空无一有,所以他只能要,而不能给。
他走到巷子口站住,背有点驼,低头看着他投映在臭沟渠的影子。「把药和食物拿来,」他瘖哑道。「今天晚上……我等妳。」
灵龙跌跌冲冲回到衖堂房子。他接受了朵丽丝的要胁,他拿自己来换取可供曼儿活命的药和食物,他不后悔,他只是感到痛苦--他在拯救曼儿的同时,也背叛了曼儿。
他用冰凉的手揪住胸口,也揪住始终悬在他颈项的那颗玄黑色珠子。昏暗中,那颗彷佛与他生命同来的黑珠,隐隐迸出光来。
第九章
千里之外,辽远苍茫传说中的国度……
他们在绝顶之上举行神谕法会。风大如吼,堆积如山的檀木与柏枝烧起来了,把阵阵的浓烟送上天宇,好象在向上苍求告。
众人迎出了降神者……这降神者是位高僧,穿著一袭华丽得惊人的锦缎大袍,全身缀满了珠翠,胸前佩一面镶银的宝镜,在太阳下迸出奇艳的光芒。
一时间钟鼓铙钹,巨大的蟒号,数十支唢吶一起鸣响了起来,喇嘛以低沉的喉音开始诵经,降神者高唱咒语。赫定喇嘛率众恭立在一旁,然而他掩不住脸上的焦急之色--两个月来,他们不断地举行法会,占卜观星降神,希望求得活佛转世的异象。
「佛爷没有转世,他的魂魄尚在人间。」
每一次所求得的结果总是如此,那么他的魂魄究竟在人间的何处?没有一位法师说得出来,上苍始终没有垂示。
降神者突然发出呻吟,浑身开始剧颤,满地打起滚来,四五个大汉上前都架不住他。赫定喇嘛站立不安的问:
「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没有?」
降神者除了含糊的吟哦,什么都没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起了变化--身体像脱水似的干缩,脸皮塌陷下去,形同一具活骷髅,那副景象,即使是主持过无数次神谕法会的赫定喇嘛见了,也都要为之心惊肉跳。
降神者终于耗尽体力,倒而下去。赫定喇嘛向前跨一步,以着急的眼神询问左右诸人。
所有人都默默摇头。
又是一无所获。赫定喇嘛的脸色变得无比的阴霾,怏怏地转身走下萧飒的碎石坡。
他正待上马,忽听见喇嘛狂喊,然后一名僧人冲下碎石坡奔来禀告:
「降神者说话了,降神者说话了!」
「快说--他指示了什么?」赫定喇嘛喝问。
那僧人却噤了噤,嗫嚅道:「他说……他说甘珠国老圆寂了。」
赫定喇嘛吃了一惊,今晨他率众出宫的时候,甘珠国老还好好的。自德机出事,国老纵使心情悲痛,身子也还算硬朗!怎么会突然就--
「快快回宫!」赫定令下,大批人马随即飞驰下山。
十万珠宫阙一重过了又一重,喇嘛的红衣也是一重重的在风中翻飞,赫定一行人赶到甘珠国老的厢房时,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国老以莲座之姿趺坐在彩色的锦垫上,合目而了无气息,却不改其尊严法相。众人就要跪倒哭嚎,赫定却沉声道:
「慢着……」他细细端详国老神气,然后吁出一口气。「国老不是圆寂,是入定了,万不要惊动他。」
他忽然发现国老身边有一副摆置--一把金铸的金刚杵,他认出那是德机自小使用的法器,另有一只海贝置于其旁。
就在众人纳闷的当儿,两把金刚杵突然自己转动起来,绕了几圈子面对东北向而复静止。赫定凝神望了许久,深自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