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儿!怎么回事……」
女孩揪住父母的手,声嘶力竭道:「我不要灵龙的心脏!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朵丽丝在混乱中优闲地走出病房,她晓得不管曼儿再怎么哭嚷,怎么反对,也变更不了事实--这天之骄女,大家都爱她,都要保全她的命,即使不择手段。
把这对纯情男女的爱情像汽球一样刺破,完成目的的最后一个步骤,她感到痛快得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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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龙纵然不能动弹,不能做清楚的言语表达,神智却还留着几分,知悉四周的动静,或者说阴谋--先是一群人围在他的床边,像参观木乃伊一样的打量他,窃窃私语。
「这样合法吗?行得通吗?」曼儿的父母问。
马上有比他们强烈的意见,掩盖疑虑和最后那一点理性,是喇嘛,是葛医师--曼儿命在旦夕,务必要救她,舍此别无他法了,况捐心人生命讯息薄弱,看来也活不久了。完全是正当与理智的诉求,闻不出一丝血腥味。
他们问他:「你愿意救曼儿,把心给她?真的愿意?」
灵龙咬牙筋喊:我不要曼儿死!救救她!
不见得他们是真听到灵龙内心在吶喊,对于他的反应和意愿,他们亦不加详查。救人的行动求快,灵龙可以察觉四周忙碌紧凑的动作,给他抽血,给他检查,把他推进推出,做一切准备。
灵龙感觉到危机,像断崖边缘生死的一刻,他却仍然恍恍惚惚,迷失在五里雾中。
雾中有个声音亲爱而急切地叫着他,「灵龙,灵龙,快醒来,醒来保护你自己,别让他们伤害你!」
他的生命有危险,他们准备将他开膛剖腹,快醒来!
苍茫的黑夜,那声音牵引他,无比强大,让他在迷障中见到光芒,他向那光芒走,从黑夜走到天明……他张开了眼睛。
床前巍巍立了个老喇嘛,窗口白茫茫的天光下,只见他一身极丽的红衣,鬓眉尽白,端详人的时候,神情是慈悯的,使人要拜倒在他脚边,向他诉冤。
「你醒来了,薛灵龙。」老喇嘛沉缓的开口。
「你是谁?」灵龙躺在床上问。
「我是十万珠的甘珠国老,受召而来。」入定中,被一股天宇更强的力量传唤而来,来主持一个公道。纵然这公道令他难为,因他也免不了私心,他仍必须问清楚:
「薛灵龙,你是求生,还是求死?」
灵龙霍然间有种感应,这老喇嘛是赶在他四周重重的危机里来解救他的,一个声音把他引出迷障,现在这老喇嘛可做他最大的护持,使他免于一死。
他脱口喊道:「我不要死!」
老喇嘛凝望他,仍然是慈悯之色,却多一分矛盾,但过了半晌,他悠悠一叹。
「我想,这正是佛召我来的用意,生死有天数,你还不到那时候。」
老喇嘛徐徐转身出去。
朵丽丝见到一名双眉雪白,气宇尊严的老喇嘛飘然行走,整条廊上恍然无一人,她吃了一惊,跟在后面追,像追一阵风似的永远落后,及至追到特等病房,还更惊异。
那一向气焰高扬的大喇嘛合掌躬身在雪眉喇嘛跟前,像见了金刚下凡一样的敬畏。尽管这老喇嘛一脸祥气,一旁的董先生、董太太和葛医师似乎都十分惶恐,退居在后头,半点不敢造次。
雪眉老喇嘛以奇异的腔音说:「赫定,弃了换心的计画,一切顺其自然吧。」
赫定急得扬首道:「国老,这女孩不换心就活不了,佛爷的魂魄也恐将不保!」
「天有定数,事无可奈何。」
「但是……」赫定那张苍黑脸忽然一垮,眼角滚出硕然的大泪,望着病床,抖颤地伸出双手泣道:「德机魂魄这一去,我……我何时得再见我幼弟?」
一声悲问,尽是手足不舍之情,甘珠国老一生从未见过赫定撤下感情的藩篱,露出如此坦荡的内心,他也不禁悲从中来,怆然道:
「既是天数,不该由人来安排,赫定,你我须得尽力悟脱,明白天命呀!」
病房里,只听到赫定抽搐的鼻息,董乐华夫妇从那老喇麻飘也似地进门后,根本就呆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但是葛医师恢复过来,认为他有为客户和他自己争取权益的责任,挺身说道:
「两位,两位,曼儿小姐的换心手术是医院和当事人之间的决定,与外人无关--」
甘珠国老却斩断老葛滴溜溜的说辞,严声道:「这换心手术得先取人命,这薛灵龙并不愿意做牺牲者--」
「我愿意。」
门口沙哑的一声,引得众人回头,灵龙排开挡着路的朵丽丝,走了进来,他步履飘摇,精神也仍旧恍惚,然而一双目色却透出一股毅然。
朵丽丝攀在门框上,直勾勾瞧着灵龙,忽然自己从心底战栗起来。
灵龙看着大家说道:「我愿意捐心给曼儿。」他慢慢走到曼儿床边,曲一膝跪下,凝眸望着那张惨白得泛青的小脸,心痛而充满情意,他把她失去生命力的手拉到自己腮边,柔声呢喃:「我爱妳,我愿意为妳而死,但是我觉得幸福--这一切是妳教给我的。」
「年轻人,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甘珠国老沉声问。
灵龙抬头面对所有人,低而坚定地说:「我愿意献出自己一条命,一颗心,让曼儿活下来,只要她平安活着,好好活着,我死而无憾。」
朵丽丝感到血流在两耳轰轰响,这不是她所预期的情况,灵龙不该自甘牺牲,他应该痛苦、凄惨的死去,绝非是幸福地走上绝路。她控制不住的对他尖叫:
「薛灵龙,你忘了吗?你从前最痛恨为人而死这一条路,如今为什么自己走上这条路?」
他幽沉的眸子在那一端看着朵丽丝。「也许,」他缓缓开言道,「从前我所知道的为人而死,都存着敲诈的私心,现在,我认识到一种为人而死,」他把曼儿的手牵到自己胸口。「那不是为了要控制、要占有,那是为了要奉献,那是出自于一种宽容、无私的爱。」
这是我从这女孩以及她体内那条灵魂身上学来的,灵龙默默道,觉得他内心从没有感觉如此宁静幸福过。
然而朵丽丝瞠着一双眼道:「不,这不是你!我不懂……」
「妳不会懂的,」灵龙淡然应道,「妳一心想要夺取,不惜要胁,不惜设计,伤人甚且杀人……」
朵丽丝变色了,慌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我注射药剂,捏造事实,说我要捐心,这不是妳吗?我甚至想得到,妳曾经潜入书楼刺杀我……因为曼儿的警告,因为妳掉在地上的手术刀,因为妳身上的香水味……」灵龙再度抬头看她,她退了几步。「妳心里只有自私的念头,一味的夺取,到头来,除了仇恨妳一无所有。」
朵丽丝的小三角脸整个扭曲起来,从喉咙里逼出难听的叫声,倒退走着,走着,突然旋身逃走……不知是因为事迹被揭发,或受灵龙一番话的刺激太大,她发了狂似的一路扯着头发嘶叫,冲出医院,冲入屋外的滂沱大雨中,很快就像雨中的一滴水,茫茫消失,不知所终。
灵龙觉得气力在离他而去,在他仍有意识时,他向曼儿诀别,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曼儿衰弱得已不能反应,但她一只手抓着他,泪水不停地从眼梢落下来。
「我懂,我懂,」灵龙把脸贴在她颊上,对她悄悄私语,「但是妳千万不害怕,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就和妳一样。」
他吻她泪湿的发鬓,把她的气息,她的触感深深烙进心灵,就算死后,他也不会忘却她。
「我并不是要离开妳,我要进入妳的生命,和妳一起活着,我的心会永远为妳跳动,永远陪伴妳。」
他忽然紧紧抱了曼儿一下。曼儿若死,他们便永无相守的机会,他捐心给她,却将因此活在她的生命里,这时候他反而感到一种决绝的快乐,几乎是兴奋和期待了。
他吻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手、她每一根指尖,恋恋不舍,安慰她,向她承诺。董先生、董太太哭了,护士哭了,赫定用袖子掩面出去。
意识熄灭了,灵龙昏在曼儿身边,他的面容出现稀有的柔和线条,双眉舒展,唇际宛然带着笑。
葛医师冲上前摸灵龙的脉信。「事不宜迟,立刻动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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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里充满浓浓的消毒药水味,开刀小组所有成员聚集一堂,锋利的刀械针器闪着冷光。
曼儿不能动弹,然而她看得到灵龙,深解他的心意,他的深情……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他必须好好活下来,和她一样!
让他走,解除麻醉的控制……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