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情不自禁握住王妃的手。
恐惧啃噬默真的心,妒恨又把那颗心再啃噬一遍,客人走后,他载香芸毒打到不支,然后把她抱在怀里哭诉:
「我爱妳!我怕失去妳!」
香芸的爱情支持她相信他,并且原谅他。一遍又一遍,成了一种宿命。除了原谅,她不能做什么,而默真除了被原谅,也不能做什么。
直到他开始蓄妾,搜罗情妇,有这里他得到重大的领悟,他不怕失去的东西,就不会给他带来痛苦--像香芸以外的许许多多的女人。
这样的信念麻痹了他,他过了好一阵子心安的日子。到了隔年的春天,香芸怯喜地把有了身孕的消息告诉他。
矛盾,在默真脸上交织出特殊的神情,他内心涌现一种原始的、男性创造者的喜悦,他想拥抱他的妻,想尝试那种真诚、快乐的笑意。
可是香芸背倚着花亭的柚木雕柱,站在那儿,手儿轻颤抚着小腹,花色繁丽的莎笼把微隆的小腹掩下去了,她望着他的那眼神,还是脉脉含着柔情,然而美艳的脸笼着一抹忧伤;提醒默真他自己的悲哀。
一个最挫折的男人,变得没有情意。默真离开王宫,流连在外,对怀孕的王妃不闻不问。
宫中的侍仆在默真一名情妇的香闺寻到他时,他恍惚还以为自己只是醉了一场酒,才过了一夜,可是侍仆禀道:
「王妃临盆了,请王子快回宫。」
他赶回去,酒意醺得脖脸烘烘地发热,他的双眼也热了,低头凝视怀里金绿襁褓的婴儿,热泪一颗一颗淌落在那张眉目玲珑的小脸上。
多像她的母亲呵,这美丽的……
默真猛抬头问道:「是个男孩吧?」
「是个小公主,主人。」
他整个人的热度,倏然间消失,命运在他身体里面嘿嘿冷笑…:衪赐给他人间最好的,然后让他为此一样一样受尽折磨。
他的王位,他的身世,他的美妻,现在……是这个一出世就具有惊才绝艳之姿的小女儿,这个和她母亲同样,是他绝对保护不了,也割舍不掉的稀世珍宝。
「拿我宝剑来,我要把这个小祸胎杀了!」默真狂吼,鬓角的筋脉都绽露出来。
王妃披头散发地翻下床,赤脚冲进书房,取下宝剑,架在自己皓白的颈子。
「先杀了我--她再跟我走。」她嘶声道,颤抖得几乎掌不住那把剑。
这是香芸仅见的一次,和默真对峙如仇敌。
默真撂下婴儿,第二次离开王宫。
在灵龙的生命里,「父亲」这个席位是空的,她对他最实际的认识,就仅限于瞻仰悬在大厅那幅雕框油彩的王子肖像……宏伟是够宏伟的了,却不亲切。
她长到有大人的腿那么高的时候,首次与她父亲面对面的接触,就发生不愉快。当时她独自在花园的沙地玩耍,毅然地把许多小椰果、小石子、凋落在地的木槿和杜鹃的花瓣,一一塞进水蓝小纱裙的口袋里。
一个高大的男人在棕榈树下,拿奇异的眼光看她。
坏就坏在他打断了她勤奋的工作,他把她强行抱起来时,她像只愤怒的小野兽,挣扎嘶叫,他也生气了,越发不放手,她狠狠咬了他的大手一口,然后跑掉了。
她高兴又忧伤的母亲,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哄她再接近她父亲一步。
这是父女俩第一次不欢而散。以后还有许多次。后来渐渐问题集中在她母亲身上。
灵龙的母亲在苦寂哀怨的宫廷生活里,闻出了一点麻烦。她身边出现一位同情者,默真的表弟,马哈里。
马哈里擅长经营管理,默真的财富日益庞大,许多当年被侵吞的产业,纷纷回到他名下,大片的橡胶园、木料场、锡、金矿场和油田,皆委由马哈里打点。
马哈里的办公室就设在宫廷,他是结实爽快的男人,见识多广,对于电影艺术颇能侃侃而谈,对中国的风土也略有认识,香芸和他能够谈上几句话,享受一点小自在--她的痛苦是无人能解的了,但是现在她有了一笔小小的友谊。
风声吹进默真耳里,却又两样了,他们说王妃和马总管相处得过于亲密,白天马总管陪王妃去选购银器首饰,晚上在花台水榭,马总管亲自为王妃剥红毛丹。
默真气得在冲下情妇那栋华丽的高脚屋时,摔坏了腿。他休养了一个月,火气冷凝下来。他不能找马哈里报复,很多事情他仰赖马哈里,不单单是偌大庞杂的产业管理,外头的人脉,权贵的笼络,样样靠马哈里在奔走拉拢。
他得忍下他,可是香芸……
香芸在宫廷那白石砌成的浴池,冉冉而起像朵出水芙蓉,她的美让他无法忍受。香芸很久没有见到丈夫了,来不及反应,默真便一箭步抢过来,粗暴地抓起她--他对自己愤恨与不满,但是他向别人发泄。
灵龙正在母亲的寝宫玩,女侍预备她的消夜去了,今晚她要吃烂熟的鸡粥,且不要忘了,浇上一点虾酱。前一刻,生命还是美好的,然后她惊骇地看见母亲被拖进来,推到红色的床塌,地板上全是从她白溜溜的身子淌下的水渍。
「不要,默真,不要这样……」
那男人打了她一个耳光,赭红着脸咬牙道:
「妳耐不住寂寞了,是吗?妳需要男人,需要男人把妳当成妓女,像这样--」
他落石一样蛮横压到她身上。灵龙冲过去,抱住那恶棍的脚,龇开牙齿啃咬他。她用她五岁的、所有的力气救她母亲。可是那只脚狠狠一踹,把她踹丢在地板上,她碰着了脑勺,迷迷糊糊晕过去……
灵龙醒来时,是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把她围在胸前的一件蜡染小花布兜都哭湿了。她拚命向女儿道歉,好象做错事的是她自己。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抽噎得气都喘不过来,还是坚决要解释。「他爱妳,宝宝……他爱妳,也爱妈妈。」
这就是了,灵龙头一次领略到的爱--他爱妳,他向妳施暴。
日后三番两次她都见识到这样的爱,惊心动魄的场面。马来王宫里,男人的威势,女人的萎弱……灵龙所受的爱的教育,刀一样的一条一条划在她心上。
她母亲口口声声嘴里说的爱,她依赖得那么深,以至于纵然受它践踏,没有它她也很难活下去。
香芸不敢再妄想交朋友,马哈里仍留在宫中,但是重重的建筑把他们隔开来。浓艳得化不开的热带阳光,日日依然穿过花阑干,然而王妃的寝宫里,永远像是结了薄霜的,那种清寒的早晨。美丽如花的王妃脸上,也近于呆痴了。
这一切,灵龙还来不及了解,就产生仇恨。她小小的生命,充满高度的紧张和焦虑感,为了保护母亲和她自己,她总是在严阵以待,她和那个名叫做「父亲」,却非常暴怒的黝黑男人展开许多斗争,一看见他,就对他狺狺而吼,如果他靠近她母亲,她立刻扑过去,凶悍得像只小黄蜂。
默真受不了在这小女孩身上再受挫败,他命人捆绑她。灵龙放开嗓子尖叫,整座留有麻六甲王朝古调的殿宇,平空都震栗起来。
他们把她惊天动地的小嘴巴用布团塞住,他们把她和她母亲隔离,最后,他们把她送走,禁锢在皇城郊外的小宫室。
灵龙攻击侍卫,把木雕娃娃掷向窗外,踢翻保母为她准备的洗澡水;她奋斗,反抗,筋疲力尽……困着时候,污秽的脸上都是泪水。
她三年没见到母亲,没办法跟她说一句话,通一个消息--这是她父亲对她的惩罚。她在一种自己并不了解的动荡、恐慌、孤独和怨恨的情绪下,渐渐长大,她变成一个她自己并不了解的暴躁、任性、冷硬和痛苦的小女孩。
外面的世界如何在变化,她同样不了解……
不管默真过的是怎样声色犬马的日子,那也仅限于个人生活,但是渐渐的,他有了更大的扩展。他的情妇有个兄弟,是当今得势的郭纳王公的亲信,在情妇的怂恿,加上兄弟的穿引下,把默真推进了郭纳王公的圈子。
「有这样的靠山最实在,」情妇进言道,「只要功夫下足了,还怕不给你保举一个位子?一旦权力握上了手,何至于再有这种缩头缩尾的日子!」
一番话说得默真血热心动,果然即日起力争上游,在情妇兄弟指点下,全力巴结郭纳王公,很有一点成绩,不久就搞到了一个副主席的座位。默真尝到甜头,从此越发用心,专事钻营。
郭纳王公除关照默真的前程,也频频提到香芸王妃。
「王妃风采过人,如果有那个机会接到夏宫来作客,做主人的就太荣幸了。」郭纳王公捻着丰肥的唇上的一茎鬓毛,迷迷地笑道。
默真是装胡涂也好,是权欲熏心、昏瞶到家也好,马哈里可很清楚郭纳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他暗暗发誓:不能让默真把香芸送进狼口,有第一个郭纳,就会有第二个郭纳,这可怜善良的女人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