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龙九岁,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里,保母紧急地把她叫醒,匆忙中,只能为她系上一条头巾。
「别出声,快走……妳母亲在等妳。」
保母让自己在外厅昏厥,引来警卫,她的女儿则领着灵龙,跑过侧门,把她推上马哈里秘密派来的一部车里。
那部车连夜把灵龙载到一座阒黑的私人机场,她只见到马哈里,不见母亲的影子。她质问:「妈妈在哪里?」
马哈里慢慢把她转向机棚,一个身着鼠灰长衣、头披黑丝巾的女人瑟缩站在那儿。
灵龙简直没有办法认出自己的母亲--她成了一个身心极度孱弱的女人,处处有受折磨的痕迹,她瘦削得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轮廓还是在的,就因为她依然还美,让人更感到那无法承受的悲哀。
她母亲泪涟涟把她抱住,她只能木然站着,好象突然间变得很老……比她母亲还要老。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感情反应从那时候起,就已经麻木了。
马哈里冒了极大的危险,偷偷把她们母女送回中国。香芸起初还不愿走,近乎强迫的被上飞机,母女俩对马哈里仓卒的解释,始终只是一知半解。
母女俩返回上海故宅,不久,即传来岛国内讧的传闻,默真王子又卷入政争之中,最后连马哈里都失去联系,她们从此与马来完全断了线。但香芸的灵魂已是支离破碎,有一大部分留在情爱缥缈的世界里,没有跟着回来。
精神完整的时候,她回忆她一生唯一一次的爱情,种种的甜蜜和陶醉。也有时候,激动耗弱的流泪,但是她坚持说:
「他是爱我的,他一直都是爱我的!」
薛灵龙没有办法唤醒她的母亲。她死在三年之后。而灵龙对于爱情,铸下永远厌懀仇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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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下着雨,不知是夜里的雨,还是梦里的雨。
黑暗里猝然而响的电话铃声,听来特别的凌厉,使得转侧难眠的人更觉得惊魂。
灵龙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听出来有点喘,有点哑。
那一头似乎还更急。「灵龙?」刘子齐压着嗓子喊道,彷佛怕惊着她,却又按捺不住。「灵龙……马修死了。」
这一头握住话筒的手像冰爪,指掌一节一节的冻上来,僵化之后,变得没有一点感觉。
「灵龙?妳在听吗?」刘子齐半天等不到响应,问道,「妳没事吧?」
那边微小的应了声「嗯……」,人像在遥远的地方。
玻璃窗外依然黑沉沉的,天一味黑着,彷佛世界和它毫不相干。
「刘子齐,」她从远方回来了,用一种心平气和的口吻说话,「明天你替我和田冈约个时间喝咖啡……我要和他谈谈到西藏的事。」
说完,她轻轻把电话挂断。
夜太深,从天到地一片难以释怀的死寂,把人压着了,逃不出去。没有救的痛苦会紧紧把人跟住,永远没有解脱的时候,永远没有,永远没有……
一阵哭嚎划破淮海路的夜空,酸嘶得像把刀子,无边无垠的刺向黑暗的那颗心……
第四章
那颗心是黑暗的,因而没有人看得穿,也就更难捉摸。一切决定之后,它说变就变了。
「我不去了。」灵龙断决地一说,旋过身去,彷佛没什么多余的可解释这临时的变卦。她身上是套俐落扎紧的墨绿车棉裤装,滚金色缎边,脚踏一双马皮色靴子--分明都准备好子。
田冈一郎愣在那里。打从认识薛灵龙,他发愣的期间就比清醒的期间多。一回神,他赶紧过来,扶住灵龙的胳弯,殷切道:
「怎么了?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呢?这一趟限时又限人,好不容易争取到,又把妳安插进来,不去太可惜了。」
他则裹着厚茸茸的毛大衣,冷空气里露出一张工整的日本脸,但是过分的陪笑,过分的热诚和介意……只要再加上那么一点点死心眼,一个不小心,他就成了第二个马修。
她躲了马修那么远,隔了一个死的世界,没有想到,活的世界还有另一个马修,无数的马修……她不能相信她永远陷在这样的纠缠里。
田冈还在絮叨,力图挽回灵龙的心意。「这是难得的机会,来到回藏,不到布达拉宫--」
灵龙顿然憎恶起来,甩了他的手,躁怒道:「管它是布达拉宫、白金汉宫,还是天上的广寒宫--我说不去就不去,别再烦我了!」
站门边上的刘子齐,猛向田冈使眼色,见他还杵在那儿,索性过来硬把他拉出去。灵龙动了气,绝不要再去触犯她。刘子齐就是这点识相,灵龙才愿意和相处。而他对于灵龙,也因为懂得收放,所以他能活着到现在。
折腾这半天,采访队终于开车嘟嘟嚷嚷地走了。
灵龙侧身在窗帘缝后,看车影远走,房间寂静,忽然恻恻生出一股落寞之感。自上海出发,飞抵拉萨,这数日始终是群人簇拥在她身边,嫌烦归嫌烦,她却没有胡思就想、心情不好的闲空,现下他们一去……
她哗然一声把帘子拉敞开来,从西藏饭店的窗口望出去,又蓝又亮的天,艳闪闪的,笑嘻嘻的,快乐得像虚构的一张面庞,向人逼过来……灵龙惊吓似地倒退一步,心头模模糊糊感到不自在。
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她必须去找他们!
她抓过腰包和披巾,扬着一头野乱的短发,冲出饭店,冲向路口……在最短的时间内迷了路。
急乱间,她当街把一名藏人的小马板车拦下。「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她连声喊着,指着二十公里外都望得到的灿烂金顶,以跳上出租车的姿势跳上板车。
那藏人什么都不懂,但是一张白花花的美钞飞进他怀里,那张曝成紫黑色的高原的脸咧开笑容--他什么都懂了。
这位临时成军的司机大兄把灵龙送到目的地,向她打躬一笑,颇有点铭谢惠顾的味道,然后匆忙走了。
什么都不懂的命运降到灵龙上--她发现自己愕然面对一片辽阔的石庭,四面都是匍匐跪拜的信徒,满身风尘,浊重的呼吸,额头都磕出血了,一步步朝庭前一座辉煌的大寺拜去。
就算灵龙这辈子从没到过西藏,她也知道这里不是布达拉宫。她拉住路人打听,才晓得到了大昭寺。
为什她的板车司机认为她该到大昭寺,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不过大昭寺四围热闹著名的八角街,挑起了她的兴趣,她一下变得随和起来,开始沿街游走。
这里店铺林立,都是白墙黑框,垂挂彩帘,俱有藏族风味的屋舍。满街的摊贩,有藏人、汉人、尼泊尔和印度各色人种,都不错过在八角街做生意的机会,他们卖骨董、供器、药草、牛肉蔬菜、地毯布匹,甚至牙刷……什么都有!你好象可以在这条街上办完一生的必需品。
一个衣着鲜艳的边区姑娘,胸前挂满松耳石项链,站在街上兜售,灵龙趋前去看货问价,姑娘仰脸天真地望着她道:
「这位小姐,妳生得好美呀!一定有许多男士喜欢妳。」
灵龙闻言,却把脸一沉,转身走了。卖玉姑娘的恭维话戳着了她的痛处--美丽与迷恋,爱情与痛苦,结成恶性循环,绝无庆幸的道理。
这八角街原是环绕大昭寺的转经路,朝拜的信徒全以顺时针走向,绕圈子祈福。灵龙的心情一经转折,就故意犯错,偏偏要反向而行,和人对撞,一路上招致许多白眼。
受人厌恶,给她带来一种新鲜的、冷血的愉快,她简直想要大笑--讨厌我吧!恨我吧!因为我绝不会爱你们,任何一个。
灵龙踅进大昭寺,寺内香烟缭绕,飘着绯工的雾,酥油灯日夜不断,喇嘛烧柏枝,燃起一种比艾草还浓的香草……灵龙一上午处在急躁中,已经气血冲动,此刻一闻那浓香,顿时感到头昏而胸闷,蹒跚走了几步,抬起头,正前一尊青眼朱唇的大佛,凝目看着她,看着她,肃肃含笑,完全了解她的一切。
灵龙赫然一惊,踉跄跑出大昭寺。
回到饭店这天晚上,灵龙就病倒了。
刘子齐找了人来诊断她。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田冈发急地咕哝:
「头昏,虚弱,想吐,呼吸困难……来了这些天了,怎么才起高原反应?」
她睡不稳,作一连串噩梦……马来王宫雕在木阑干上,金漆的鬼头;心照不宣的菩萨的笑脸;马修,还有马修,发浊的眼珠子,就要断气了……
她汗淋淋的惊醒。病了两天,刘子齐弄来一味藏药,叫做珍珠七十,是朱红的丸子,服药的方式很玄,得用红布盖丸子,清晨服下。
也许是珍珠七十奏了效,灵龙渐有好转。第三天,她已经起床了。
行程不能再延误,田冈命人做好所有准备。第五天,一行十七人,三部吉普车,三部卡车,载满汽油、粮食、帐篷和医药,轰轰烈烈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