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佟芙蕖“咔”的一声,合上讲桌上厚重的原文书,将手中的粉笔放入粉笔匣,拍了拍满手的粉笔灰,又推了推她鼻梁上沉重的黑框眼镜,对着讲台下六、七十位蠢蠢欲动的学生冷声的说道:“好,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然后着手收拾起她的手提式电脑。
台下的学生们早已被闷热的天气搞得心浮气燥、口干舌躁,佟芙蕖的这一声“下课”无非如天降甘霖,“下课一条龙,上课一绦虫”的习性立刻表露无疑,霎时,整间教室充满了学生们的笑闹声和吆喝声,三三两两计划着有“小周末”之称的周三下午该如何打发。
两个坐在窗边的大男孩,偷偷觑着正在收拾手提电脑的佟芙蕖,压低声音交谈着。
“唉唉你说,铜墙铁壁是不是忘记下周的考试了!这样我们周末就可以照原定计划,high通宵喽!”张扦一边瞄瞄佟芙蕖,一边顶了顶隔壁的李祀,语气中透露着兴奋。
铜墙铁壁,是他们私底下为老师佟芙蕖所取的绰号。
“嘘,你小声点,待会儿被铜墙铁壁听见,就大势不妙了。”李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同伴别张扬。
“唉!真后悔去年在选课前和学长打下这种无聊的赌!”想起当初自己夸下可以排到系上唯一一位女老师的课的海口,张扦就是一阵哀叹。“什么共结良缘?根本就换来一年的惨淡,和无穷无尽的孽缘!”
“别再嫌了。”李祀撇撇嘴。“我们这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昨天我家聚,你不知道,我那研二的学长才凄惨呢!当初兴高采烈的找她做project,也是冲着铜墙铁壁的花名来的,本来以为会比其他男老板轻松,没想到两年下来被她的完美主义给磨得不成人形不说,连约会时间都空不出来,搞得他马子都吵着要分手啦!啐,哪有幸福可言。”
“这个铜墙铁壁,自己不喜欢风花雪月,也别阻碍别人追求幸福嘛!她一定性生活不美满才会这样。徐Sir,也真是可怜。”张扦怨恨的说。
徐Sir是他们系上的另一位教授徐全棱,也是传闻中佟芙蕖的未婚夫。
“唉,她是老处女,哪来的性生活!”口没遮拦的李祀越说越恶毒。
两人瞥了一眼佟芙蕖灰色的身影,只觉得她的人生是一片灰色。
“喂,她要走了,我看,铁定忘记了啦!”张扦瞧见佟芙蕖已经收拾妥当,难掩兴奋的说。
李祀点点头,心跳跟着加速。
佟芙蕖扫视了一下这群不知在兴奋什么的年轻人,摇摇头,抱起书,又提起手提电脑,迈开脚步就要往教室门口走去。
张扦、李祀两人憋住气,深怕佟芙蕖又想起什么。
只见她急速的往门口走去,可才踏出一步,又立刻缩了回来。“对不起,我忘了一样东西。”佟芙蕖说着,咳了两声,冷冷的提醒。“我忘记告诉你们,别忘了下周的考试,对了,期中报告还没交的同学,请小心,所以——”她顿了顿,看向张扦和李祀。“38号和49号同学,明年再见。”
38号是可怜的张扦,49号是悲哀的李祀。
语毕,佟芙蕖又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学生的视线,只留给这群学生四个大字——天亡我也!
* * *
好痒!
佟芙蕖回到办公室,不断的搔着她梳得光洁亮丽的发髻,希望能够压下头上传来的痒意。
其实她所任教的大学为老师安排的课并不多,身为副教授的也一周也不过七堂课而已,剩下的都是指导学生的论文及做实验,听起来是个挺轻松的工作,可是对于事必躬亲、尽心竭力的芙蕖来说,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将近一半以上的时间待在学校里,对她手下的研究生施行一连串的魔鬼训练。
芙蕖知道自己在学生心目中的评价,还知道他们给她取了一个什么“铜墙铁壁”的绰号,把一个瘦弱的女老师比喻成这样,这些小子实在没什么水准。
不过,她又能说什么?在外人眼中,她的确是如此,拼到手下只剩下一千像她这般毫无生活情趣的旷男。
昨天晚上,芙蕖又为了一个电路板的问题和学生们挑灯夜战到凌晨一点,回到家中,拖着过于疲惫的身子,胡乱的洗个澡就倒头呼呼大睡,一早起来又赶来上课,直到现在,她才有心思发现自己昨晚忘了洗头。
做事讲求规矩的佟芙蕖,连洗头的时间也掐得准准的,每隔一个晚上就得清洗她的头发,否则第二天,她就会对自己只生了一点点油的青丝感到厌恶,觉得从头油到尾,浑身不对劲。
像这样,一头的青丝成了名副其实的三千烦恼丝,搞得佟芙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痒死人了!
芙蕖用力的抓着头发。
“不行!再不去洗个头,整个下午就甭做事了!”她咕哝着。
极有行动力的她抓起手提包,打开办公室门走了出去。
在台湾,各所大学附近总是热闹的,为了赚取学生的钱,小吃店、书店、咖啡厅、服饰店便如雨后春笋般一家接着一家开张,到处林立。近来,随着学生们的日益时髦,连发型业者也加入战场,准备一起分食“校园”这块大饼。
芙蕖不擅处理外型,总是将长发绾成一个光亮的髻,平时也不做护发或者其他保养,每回要修剪头发时,都是由管家杜鹃阿姨帮她在自家附近的美发店预约。今天她不想浪费多余的时间再赶回去,索性就往校门口走去,听说前门那儿开了几家还可以发廊,反正只是洗个头,技术再差也不会把她的头皮给洗掉吧!
出了校门,映人眼帘的是一家又一家挂着极绚丽的霓虹灯的发型店。芙蕖绕过三、四家,却都没有驻足的意愿。一整排骑楼底下的发廊都要被她淘汰光了,芙蕖不禁觉得早知道应该请杜鹃阿姨帮她预约会比较快一点。
“又浪费这么多时间!”她暗暗咒了一声。
懊恼的取出提袋中的手机,准备拨电话给在家中的管家,然而就在此时,巷子里的一块招牌吸引住佟芙蕖的视线。
说招牌其实也不尽然正确,那是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帆布,下头的两个角各挂着一个看似有点重量的牛铃,因风吹过,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着。往上看去,白色的帆布上所画的是几株浅粉色的莲花,有的还含苞待放,有的已经绽放得千娇百媚。然而,最吸引芙蕖的不是声音悦耳的牛铃,也不是这些翊栩如生的花儿,而是帆布上的四个大字——“爱莲物语”。
爱莲物语。
好一个特别的名字!
就不知店内卖的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会是和莲花有关的主题商店吗?
认识佟芙蕖的人都知道她不是个浪漫的人,也知道她对附庸风雅没有一点儿兴趣,现下她居然会移动脚步往巷子里走,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好奇心”,对“莲花”的好奇心。
或许是受了命名学的影响,她们佟家的三个姊妹都有那么点儿人如其名,老二佟水仙是最明显的,水仙花的花语:“自恋、自负、自尊。”在她身上表露无遗。
至于她家那个不瞻前、不顾后的老么佟鸢尾,她和水仙一致认为那是被鸢尾花的“激情”给影响的,除了这一点多少沾得上边以外,似乎下存在其他的共通性。
而她自己呢!
古称“芙蕖”的莲花,在世人眼中所显出的便是翩翩君子的优雅形象,记得国中时国文课本里大家耳熟能详的古文,周敦赜的(爱莲说)里,提到了“隐逸”、“君子”等名词,十三岁的她对于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尚无明确的评断能力,对于所谓的富者、隐者,她也没有多大的兴趣,那时的她,心中只有想着如何把课文背熟,好在默写时拿个满分。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芙蕖轻轻的念着。
她佟芙蕖是这样的人吗?
似乎有那么点儿,却又仿佛不怎么像。
“远离的爱。”
她记得鸢尾曾经提起过,莲花的花语还包括这一层意思,这和“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似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和她自己也较为像。
距离感,是所有认识她佟芙蕖的人会下的一个评语。
她不冷酷、不冷漠,但就是有距离,她没有亲近的姊妹淘,只有偶尔相见的熟人。和她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家中的两个妹妹,可她也深知,就连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妹妹们对她也都存在着距离感。水仙重她,鸢尾敬她,可就没有人说“爱”她,即使连和她交往了两年的同事徐全棱,也不曾说过“爱”这样亲密的字眼。
说起她和徐全棱的交往,可真是比白开水都还要平淡无味。
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背景、差不多的生活,让相差三岁、三届的他们,由学长学妹的关系转变为如今的未婚夫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