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谙日文的她看着他滔滔不绝地用流利的日文和佐藤对话,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嗓音环绕着她,奇妙地带给她莫名的安定感,又思及从见面之初至今,他对她所说的一字一句,不知不觉中,对他竟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那份情慷,让她不得不认同他,刚刚所说的话。
人,很有意思,也很可爱。
第五章
“喏,你到家了。”William在“拈花惹草”前停下他的重型机车,等待芙蕖跳下车,接过她手中的安全帽。“好在‘京都’离你家不会很远,不然你可能要午夜才回得了家。”
由于William和佐藤聊天聊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出“京都”时都将近十一点四十五分,芙蕖走出巷子,才发现那儿离家并不远,所以William飞快的就送她回到佟家。
“门禁对我没用。”她都几岁的人了,用得着他操这个心?小弟弟还挺啰唆的。芙蕖一方面在心里犯嘀咕,另一方面却又暗自窃喜,这就是有人关心的温暖吧!“再见。”不想泄漏太多情绪的芙蕖选择了道别来掩饰她的欣喜,说完,转身要走。
“唉,佟芙蕖。”William却叫住她。
芙蕖停下脚步,回过头,用她清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问着:有事?
“我忘记告诉你,今天晚上很愉快,谢谢你。”
这句话应该是她说的吧!芙蕖暗忖,但仍礼貌性的点了下头,就要离去。
“嗯……还有……”却又他叫住。“你刚动过手术,眼睛还是多休息的好。还有……”口若悬河的William突然口吃起来。
背对着他的芙蕖蹙了蹙眉头,这人,啥事这么磨磨蹭蹭的?
“还有——”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飞快地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晚安。”语毕,车子一发动,一溜烟的扬长而去。
芙蕖缓缓的回过身,正好捕捉住他离去的身影。
她的心,微微的颤了一下,为他抛下的那句话。
你的眼睛很漂亮。
眨了眨已经不需要眼镜的双眸,她的嘴角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笑中,带着浅浅的甜蜜。
* * *
William把自己摔上弹簧床,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傻傻的发愣,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木炭味,刺激着他的嗅觉,提醒他那场刚刚结束的意外餐聚。
几分钟后,有型的俊脸上,露出了一个舒坦的微笑,他的笑,泄漏了他的好心情,而他的好心情,不可讳言的,来自十几分钟前和他道晚安的佟芙蕖。
他一直确信,生命是由一连串的意外所组成,当然,意外有许多种,有些让人惊奇,有些让人雀跃,有些让人悲伤,有些则让人寒心。无论它带来何种情绪,都是不可预测、无法探究的,一旦被识破,便称不上是意外了。
他的生命里,也充满着许多意外。父母亲的死,是第一个意外。那时年纪太小,毫无记忆可言的他根本没有任何的情绪反应。唯有在心情低落时,他会埋怨父母走得太早,让他来不及伤悲,就结束了他们的亲子关系。
第二个意外,发生在他十八岁考上大学那一年的暑假。他要离开孤儿院之前,院长把他叫过去,将他仍在世的亲戚们的资料交给他,叔叔、伯伯、阿姨、舅舅等等一长串的名单和地址,那份名单,让他感觉比大学联考上了第一志愿要来得令他兴奋。
那个意外带给他欣喜,欣喜于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活在世上。
然而,这第二个意外却带来第三个教他寒心的意外。放榜之后,他兴冲冲的按着地址,一个一个去拜访名单上面的亲人。那时的他,仅是单纯的想看看所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好让他对自己证明他并非孙悟空之俦,并非由石头里蹦出来的弃婴,他,还是有根的。
谁知,如潮水般涌来的经视、鄙夷,却打得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身。还记得母亲的胞姊,嫁了个书香世家的大姨将他扫地出门时候的嘴脸。“你啊,简直和你那个爱招蜂引蝶、拈花惹草的父亲一模一样,当初就是他耍尽下三滥的手段勾引走我们家小妹,说什么会爱她、疼她、照顾她一辈子,让她放弃了门当户对的婚约,跟着他吃苦。结果呢,让她过着有这餐没那餐的生活也就算了,不到两年居然就嗝屁,还拉着小妹当陪葬!这也叫‘爱’?值几个钱!连个子儿都没给你留下,值几个钱?看到你,就想到你那不负责任,死没良心,满口情啊爱啊的烂父亲!你快滚吧!省得我拿扫帚赶你,还脏了我的手!”
满心的期待、满腔的热情,被这些如刀如锯的字句给凌虐得体无完肤,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阿姨家的,唯一的记忆,只剩下阿姨恨恶的眼神和表哥轻蔑的笑容。
最后,他在怀恨与遗忘之间,选择了后者,他宁可遗忘那些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亲人,也没有怀恨的打算。毕竟,他和他们并不亲,那些话语,不让他心痛,只教他心冷。
十年了,如今忆起,仍然感到一股冷意直沁肌肤。
第四个意外,就是考上公费留学。这个好消息,为他带来满心的雀跃,而他也带着满怀的希望,赴日展开他全新的生活。日本的一切,看在首次离开台湾的他眼里,只有新、好、炫等等积极的评语,甚至,抱着炸猪排饭便当,坐在京都车站里的阶梯上大快朵颐的经验,都已成为他生命中的隽永记忆。
那三年,他宛如新生。
最近的一个意外,则始于佟芙蕖贸然的闯入,伴随她闯入而来的,则是一连串数不尽的惊奇。
那一天中午,她坐在池边的神情令他惊奇,在她离去后的几小时内,他弄清楚了她那份有着距离、有着孤寂,却又不卑不亢的模样究竟像什么。
像池里尚未绽放的莲。
她不美、不艳、不娇,却透着一抹独特的芬芳。
那是她带给他的第一个惊奇,
她的名字,又在惊奇之上再加了惊讶:“佟芙蕖”。
“芙蕖”,一个一辈子与莲为伍的名字,和他一样。
其实,他姓卫.名皇廉。
皇廉,音同“黄连”,偏偏又姓卫,因此从小就被人在名字上作文章,说他是名副其实的“哑巴吃黄莲”。谁教他死去的父母亲给他取了个有谐音的名字,“卫皇廉”,当真是“喂黄莲”!不敢显示出对自己名字的厌恶,毕竟,那是父母亲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件纪念,但是,名字使他自卑却又是不争的事实。所以,长大后除非必要,否则他都一律用英文名字William代表自己,朋友中知道他真名的人并不多。
亲生父母是否钟爱莲花他不清楚,不过他自己却在国小一次赴植物园校外教学时,在懵懵懂懂间,就爱上了那一片迎风摇曳的莲花池,从此,莲花成了他的最爱。
这也是为何,一个作整体造型的工作室,会被他取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爱莲物语”了。
“物语”,是日文“故事”之意。
那天仓皇逃走的芙蕖来不及进入他摆饰着众多“战利品”的内室,有他在各处莲田内所拍摄的照片、各式各样莲花的简介,以及他从日本带回来,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内,最出名的画作“睡莲”的复制品。
在“爱莲物语”内,他希望和人分享的是他爱莲的故事。
然后,怀着一颗爱莲的心,芙蕖的名字和她遗落的识别证,牵引着他寻到了佟家。单纯的归还动作,被佟家的姊妹给打断,那是第三重惊喜。
接着,芙蕖一连串的失控举动,把所有的惊奇推到最高点,她发疯似的要保护妹妹们的神情撼动了他,那时的佟芙蕖,不再予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最后,是今天的偶遇,她的阿莎力,又是另一种性格的展现。
由佟芙蕖的身上,他得以挖掘出一层又一层截然不同的风貌,如同你必须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莲花瓣,方能获得最珍贵的莲子。
不曾相信一见钟情的他,也不敢说自己已经陷入情网,毕竟,二十八岁的人了,不该毛毛躁躁、开锁猴儿般的活蹦乱跳。可如今,他却不得不承认佟芙蕖如鸦片般的吸引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想亲近她,不为别的,只想一探究竟,探一探在她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外表下,究竟蕴藏了多少的能量!是否像蓄着地热的火山,等待着岩浆冲破地壳的那一刹那?
挺拔出色的外表,让他从年少时便是同侪中鹤立鸡群的焦点,向他示好、求爱的异性也不在少数,中学时期忙于课业,他无心涉足恼人的情爱关系;大学时代空闲多了,自由也多了,谈过一、两场单纯的小恋爱,最后因为毕业或者志不同、道不合而分手,可幸的是,双方并没有闹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